雁城,初雪。

    恋恋睡得迷迷糊糊,因为睡梦中的冰淇淋被隔壁班一个小姑娘抢去而愤怒地醒了过来。

    正在一边自己跟自己下棋的薄景梵看见恋恋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气鼓鼓地瞪着自己,着实吓了一跳。

    两个小朋友就这么瞪着眼睛对视了会儿,薄景梵咽了咽口水,轻轻地放下手中执的白子,然后从凳子上滑下来,走到恋恋面前。

    在这个过程中,恋恋瞪着薄景梵的视线一直跟着他移动。

    薄景梵瞥了眼她瞪得老大的眼睛和撅得老高的嘴,顿了顿后有些底气不足地道,“恋恋,你醒了?偿”

    恋恋依旧瞪着他,使出了一个四岁小姑娘全部的幽怨之气。

    薄景梵垂在身侧的小手捏了捏,又主动开口,“我妈让人烤了红薯,你要不要起床去吃一根?”

    恋恋眉眼一动,抬手揉了揉眼睛后像是变魔法似得笑开了,“我最喜欢吃烤红薯了!”

    看着恋恋从床上蹦下来要往外跑,薄景梵侧身抬手扯住她的后领,制止了她。

    恋恋回过身,不耐地叫“哥哥!”

    薄景梵轻叹了口气,一手拉着恋恋,一手去拿恋恋的外套,“外面冷,先穿衣服。”

    恋恋无奈,只得乖乖地让薄景梵替自己穿好衣服。

    最后一颗纽扣还没系好,恋恋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薄景梵,往外跑了,一边跑一边大喊,“酒娘,我要吃烤红薯!”

    在隔壁书房的薄书砚正在回复邮件,听到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后闭上眼睛后靠进座椅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跟着恋恋出来的薄景梵经过大门洞开的书房,一眼瞥见薄书砚的疲惫之态,顿了顿后还是走上前去,“爸,要不要下楼休息一会儿?”

    尽管这不是薄景梵第一次叫自己“爸”,但薄书砚还是抑制不住地觉得惊喜。

    他站起身来,捞过椅子上的大衣后朝薄景梵走来,大掌在他脑袋上揉了揉,笑。

    薄景梵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却悄悄地挠了下耳朵。

    两父子到楼下的时候,恋恋正好用盘子端着两根烤红薯从厨房出来。

    薄景梵微微眯了眯眼,问恋恋,“要回家?”

    恋恋点头,“我妈妈也喜欢吃烤红薯,我要给她送回去。”

    “要我陪你么?”薄景梵问这话的时候,已经朝恋恋走了过去。

    恋恋躲过薄景梵要来端盘子的手,直摇头,“不要不要,我要自己给妈妈送回去。”

    薄景梵自然地缩回手,沉默地跟着恋恋往大门外去。

    刚出大门,薄景梵就将恋恋那红色小斗篷上衣的帽子给她戴上,并嘱咐,“还在下小雪,你走路慢点。”

    恋恋点头,将装着烤红薯的盘子护在怀里,一步一步朝自己家走去。

    薄书砚和薄景梵一直看着恋恋进了自己家的小花园,这才回身进屋。

    不一会儿,客厅里的电话就响了。

    薄景梵接了电话,淡声问,“到了?”

    恋恋在那头小声地说,“楼下没人,妈妈肯定还在楼上睡午觉,你说话声音小一点。”

    已经渐渐褪去圆润模样的薄景梵低下头,小手握了握电话线,“哦。”

    恋恋没在多说,挂断了电话。

    薄书砚站在餐厅处,朝薄景梵伸出手,“走,一起。”

    薄景梵耳根微红,面色淡然地朝薄书砚走去。

    两父子走到厨房,一左一右地站在深酒旁边,看她将烤红薯装进盘子里。

    深酒觉得盘子不够用,就想侧身去拿,哪知道薄书砚和薄景梵站得太近,她连转身都困难。

    “两位,能麻烦你们稍微挪一挪么?”深酒没好气道。

    薄书砚和薄景梵闻言,很有默契地各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深酒却改主意了,“薄书砚,去柜子里给我拿两个白色的盘子过来。”

    薄书砚正准备接话,外间客厅的电话却又一次响了起来。

    薄书砚接的。

    电话那头是恋恋语无伦次的哭声,“我妈妈不见了!”

    ……

    ……

    18年前,雁城初雪。

    当时8岁的霍栀被领进霍家老太太领进来的时候,霍家上下正围在一起,给霍靳商过16岁生日。

    那时候的霍家老太太虽然已经60几岁,但精神抖擞,在家族里很有威严。

    所以当她牵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出现在客厅的那一刻,所有霍家晚辈的视线都聚集了过来,包括霍靳商。

    但是当时霍栀躲在霍老太太身后,从霍靳商的角度看过去,只看见霍栀紧紧捏着自己衣摆的一只手。

    他眉峰微动,没有再看,无聊地把玩手中那几张还没来得及出的扑克牌。

    霍靳商的母亲最先反应过来,忙放下手中的碟子朝霍家老太太走过来,“妈,这小姑娘是……?”

    翟老太太直截了当道,“是被人贩子拐卖的,被我给救下了。以后,这小姑娘就是霍家的一员,你们都给我费点心思照顾。”

    此话一出,在场的霍家人全都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几乎全都持反对意见。

    他们再次投向霍栀的眼神,再不复最初那种单纯的疑惑,而是排斥、嫌弃甚至是厌恶。

    霍栀满眸惊恐,缩到了霍老太太的身后。

    那时候霍家是大家族,人丁兴旺,谁也不愿意接受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霍靳商的二叔在拔高声音,“妈,这人贩子拐外孩子,也不可能拐卖这么大的。再说,这孩子已经八岁了,即便是被拐卖了也该记得自己家里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才对。”

    他这么一说,众人纷纷附和,霍靳商的小叔更是直接上前来,居高临下的问霍栀各种问题。

    霍老太太不耐地皱了皱眉,喝道,“你们能想到的事情,我会想不到?这孩子很小就被拐卖,后来警察破案以后她被送到了孤儿院,因为受不了孤儿院的毒打这才逃了出来!”

    眸光一扫,看各个晚辈仍旧有疑虑,霍老太太断然道,“这些事情我都亲自查证过,你们无需再怀疑。”

    众晚辈并没有因此噤声,但一时也没有人敢当面反驳霍老太太。

    直到霍靳商那并没有参加生日宴而在书房处理公务的霍茂德被吵得不耐,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

    他威严的跨着脸,鹰一样的眼眸将客厅里的众人一扫,开口时嗓音低浑苍劲,“都嚷嚷些什么?”

    霍靳商的母亲何意看向霍茂德,对上霍茂德的视线后有些无奈地看了看霍老太太。

    霍茂德将躲在霍老太太身后的霍栀深看了眼,这才缓步走了下来。

    “这个孩子霍家养定了,你们谁也别来劝我。”在霍茂德开口之前,霍老太太先声夺人,态度坚决。

    霍茂德一手叉着腰,一手去揉自己的太阳穴,慢悠悠地说,“霍家这么多人,总要问问大家的意思。这样,你们谁同意让这个孩子留下的,就表个态,然后这孩子就由你领回去养育。”

    霍老太太冷笑了声。

    霍茂德看向众人,众人这下全都噤声。

    霍茂德严肃的表情不变,他面向霍老太太,“母亲,这并非是我不同意,你看……”

    “我老太婆现在还没死,手上也有几个钱,足够我自己养这个孩子了,你们谁都不用操心!另外,这孩子的名字我已经取好了,就叫霍栀。”

    顿了顿,霍老太太的目光在众人中一扫,最后定在霍靳商身上,“小商,你过来,带你妹妹去我的别墅小楼。”

    彼时,霍靳商坐在人群中间,正百无聊赖地替小叔家的一个弟弟叠一只纸飞机。

    听见霍老太太叫他,他三下五除二地将纸飞机折好后塞给弟弟,站了起来,微勾着唇角回了一声,“奶奶,我在呢。”

    霍栀便是在那时候看见看见霍靳商的。

    高出众人一小截的少年眉目如画,墨色的碎发随意覆在额前。

    他里面穿着最简单的黑色毛衫,外罩一件军绿色的长大衣。

    他就那么站在那儿,让霍栀看直了眼睛。

    那时候八岁的小姑娘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只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好看的人,她同时也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看到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可是霍靳商却没有看霍栀一眼。

    见霍靳商满脸无畏地站起来,霍靳商的母亲何意情不自禁地道,“为什么要派小商去?”

    霍老太太一眯眼。

    何意连忙道,“小商今天满16岁,怎么说也是寿星。妈,要不让安排个女孩子陪着吧,也方便。”

    霍太太朝霍靳商招了招手,话却是对着何意说的,“小商养在院子里的那两条藏獒,遇见生人便喜欢发狂,要是真发起狂来,除了小商,你们谁制得住?”

    何意不说话了。

    霍靳商此时已经等在玄关,不顾其他人的眸光,侧身对霍栀道,“走吧,我带你过去。”

    霍栀不自觉地往霍老太太身边缩了缩,仰头去看霍老太太。

    霍老太太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轻声说,“去吧,到房间等我。”

    霍栀暗暗吸了口气,偷偷打量了一眼看着自己的霍家众人,快步朝霍靳商走去。

    霍靳商见她跟了过来,抬步朝外走。

    霍栀记着霍老太太说过,院子里有藏獒且喜欢发狂,便抱着双臂、瑟缩着加快脚步紧跟在霍靳商身后。

    哪知道她一个没留意,竟然不小心踩上了霍靳商的脚后跟。

    霍栀一愣,忙往后退了两步,连说了几声对不起。

    霍栀的声音很好听,不似普通女孩子那样带着一点尖或者像普通女孩子那样脆生生的,而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明媚感。

    双手插在口袋的霍靳商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霍栀。

    霍栀的小脸被乱糟糟地长发掩映住,在有雪的夜里也看不太清楚。

    但她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很是显眼,透着一股子坚毅镇定的灵气。

    霍靳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淡地说了句,“小姑娘,你先是破坏了我的生日宴,再是踩脏了我的鞋。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老天爷专程派过来考验我的耐心的?”

    只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只穿着一件透风的毛衣的霍栀已经冷得发抖。

    她咽了咽口水,想了一下才回答,很认真地回答,“我不是故意的。”

    霍靳商勾了勾唇角,看着夜空叹了口气,“但你已经做了。”

    霍栀动了动已经快僵了的手指,低下头,“那我以后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了。”

    霍靳商眉心微凝,视线回落到霍栀身上。

    他这才察觉,霍栀在发抖。

    霍栀以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想了想后又补了句,“要不你回去过生日吧,你告诉我路线,我自己找过去。”

    一个8岁的小女孩,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冷静得可怕,尽管因为寒冷,她的声音有微微的发颤。

    “不怕藏獒把你撕了吃掉?”霍靳商笑起来,还是有那个年纪的富家少爷该有的轻狂。

    霍栀抿住冻得微紫的唇,好半天过后才低声说了句,“如果我害怕,你会送我过去吗?”

    霍靳商的笑意凝了凝,随后一双眸子便眯了起来。

    霍栀的眸光闪了闪,低下头时却微微一笑,也不知道是在嘲讽什么。

    她再抬起头时,眼睛里那超越年龄的淡漠冷静依然不减,“你进去过生日吧,我在这里等霍奶奶。”

    这些话明明充满着对对方的嘲讽和彰显着自己的可怜兮兮,但从她口中说出来,偏就不咸不淡、让你挑不出任何不毛病,好像她只是在陈述事实。

    霍靳商落在霍栀身上的眸色晦暗不明,当时16岁的少年笑着问当时8岁的小女孩,“你这样突然闯到别人家里来,脾气还这么傲、不会讨好人,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么?”

    听到这句话,霍栀单薄的小身子猛然一僵,怔怔地看着霍靳商。

    霍靳商盯了她一眼,然后抬步,朝来时的方向走,漫不经心地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里走,最深处的那栋小楼就是奶奶的住处。对了,小心藏獒。”

    霍栀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霍靳商之前的那句话,直到寒风和飘雪将她带回现实,她才深吸了口气,迈动穿着小布鞋、早已经冻得麻木的双脚,往前走。

    因为她太冷了、也太害怕了,所以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当霍靳商重新出现的时候,霍栀距离他们刚才分开的地方,才走出十来米的距离。

    她单薄细小的身影隐在月色里,缓慢地移动着,她身后,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

    霍靳商站在原地看了会儿,笑叹着望了眼夜空,然后插在衣服口袋里的双手将敞开的大衣往中间一拢,慢慢跟了上去。

    他走得极其的慢,慢得有些无聊了他便玩心大发、将自己的脚印落在霍栀那小小的脚印上,踩着霍栀的脚印往前走。

    她的脚该有多小,这脚印才这么小?

    女孩子走路也太斯文了,一步与另一步之间的距离也太短了太窄了。

    霍靳商沿着霍栀的脚印走,感觉自己在原地踏步。

    这份“踩脚印”的乐趣很快消失掉,霍靳商抬起头去看霍栀,这才发现……霍栀已经停止前进了。

    她抱着膝盖蹲在那里,本就单薄的身子蜷缩成一团,静静地缩在那儿。

    霍靳商菲薄的唇动了动,正准备出声,最后却放弃了。

    霍栀的肩膀抖动得厉害。

    霍靳商有些不耐地蹙了蹙眉,最后还是走了上去。

    霍栀太冷了,情绪也达到顶端,并没有注意到霍靳商靠近时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霍靳商停在霍栀身侧,连蹲下身的动作也懒得做,直接抬脚,用膝盖撞了撞她,“喂,怎么不走了?害怕了?”

    霍栀像是收到了惊吓,身体一颤,然后她快速地抬起手,用袖子连擦了几下眼睛。

    霍靳商挑了挑眉:原来是在哭啊。

    他退开了些,事不关己地看着霍栀自己站起来。

    霍栀被他之前的那句话所震慑,那句“你回来干什么?”愣是没说出口,只低着头说了句,“我不知道路。”

    霍靳商用下巴划了划里面的方向,“不是让你一直往里走吗?走到尽头就到了。”

    霍栀点点头,然后抬起僵掉的双脚,听话地往前走。

    霍靳商突然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算了,我送你过去!”

    “谢谢。”霍栀又低低地说了一句。

    她这突然变得跟最之前不同的语气和态度,让霍靳商不爽地皱了皱眉,“为了我的一句话改变姿态,你到底有没有原则?”

    霍栀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富家少爷的性格,果然反复无常。

    霍靳商抬步往前走,走了几步后便停下来看霍栀。

    霍栀走得更慢了,因为身体早就僵了,更别说一双一直踩在雪地里的脚。

    她见霍靳商看他,她读出他眉眼之间的不耐,她自己也觉得歉疚,便试图加快脚步。

    却不想太过着急却反倒出了错,她一个没注意,踢在了铺路的石板缝隙上,突然就摔得跪了下去。

    积雪并不厚,加之她只穿了一条夏天穿的单薄裤子,她这一跪下去,直接跪在了坚硬冰冷的石板上,本就冷得生疼的双膝此时更像是被刀割了一样难受。

    但8年来的经历使得霍栀没有率先顾及自己的疼痛,而是率先去看霍靳商的脸色。

    霍靳商的眉,是蹙起的。

    霍栀咬了咬牙,强自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语带抱歉地说,“我们继续走吧。”

    霍靳商拧着的眉并没有松开,他没有什么感情地问了句,“不痛?”

    霍栀眼睛莫名一酸,却在同时急忙摇头,“摔习惯了,不痛。你放心吧,我可以继续走的。”

    霍靳商嗤笑了声,“你这小姑娘讲话,怎么老是把自己塑造得悲惨兮兮的。回答一句‘不痛’不就好了么,说那么多作什么。”

    霍栀瞥了眼自己的膝盖,没说话。

    霍靳商转身继续朝前走,叹了口气,“这位霍栀小姐,你已经浪费我够多的时间了。”

    霍栀暗吸了口气,憋住眼睛里就要流出来的泪水,抬步跟了上去。

    两个人就这样保持着前后四五步的距离往前走,速度依然缓慢,但好在没有再出状况。

    直到霍靳商突然停下来,并转身朝霍栀走了过来。

    霍栀看了眼他紧绷的俊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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