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梅爹死了。

    尸体用洋铲一点点铲进塑料布,魏爷说骨架子绷散,五脏六腑都挤爆,好比鸡蛋抖散了黄,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死法这么惨的人。

    杨家人不敢声张,让魏爷悄悄抬了尸体扔进先前埋杨雪梅的墓穴,草草填上洞口了事。

    原本好好的一个家,现在死的死昏的昏,杨雪梅妈受了刺激,躺在床上满口胡话,家里只剩下爷爷奶奶两位老人。

    魏爷去了乡上,通知杨雪梅当干部的二舅,二舅赶过来帮忙。

    杨雪梅二舅来的时候,还带了好消息,说师父托杨家找的人有了眉目,不过地方有点远,在一个叫石堡冲的地方。

    石堡冲比我们村还穷,不仅穷而且位置偏,十来户人家都住在山腰,去的路上,遇见的小娃几乎都是光屁股,年龄大的才有裤子穿,而且还是大人用旧衣裳改的。

    路上二舅说了下情况。

    那个八字的正主叫刘明辉,石堡冲人,小伙子爹妈死的早,跟奶奶一起过日子。

    刘明辉和杨雪梅是初中同学,据说还当过同桌,十四五岁正当青春萌动,小伙子喜欢上了杨雪梅,但那会儿的人保守,加上小伙子性格腼腆,事情一直没捅破。

    刘明辉读书是别人资助的,初中毕业之后对方没有继续给钱,于是他只能回家务农,掇学小半年之后,刘明辉突然出现在杨家,和他奶奶一道来的,拎了白糖说要提亲。

    杨雪梅爹妈坚决反对,说白了就是觉得小伙子穷,双方闹得有点凶,杨雪梅爹动手打了刘明辉嘴巴,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时刘明辉奶奶想劝架,也把脚给崴了。

    后来,刘明辉写信给杨雪梅,说杨家人瞧不上他,不蒸馒头争口气,他要去南方打工,等有了钱再回来提亲。

    没多久,乡里收到通知,正式发的红头文件,说石堡冲有人遭了祸事,打工的时候被人骗去卖血,黑屋子关了七天,抬出来的时候身子是空的,心肝脾肺肾都被取走,眼睛只剩下两个血窟窿。

    刘明辉的死讯传到石堡冲,村里的人都去看望他奶奶,但他奶奶却关上门不见人,后来乡里干部去刘家送抚恤金,才发觉老太婆尸体都臭了。

    “刘明辉尸体埋在哪里?”师父问。

    二舅说:“火化的,乡上派人把骨灰送回刘家,去的时候老太婆也没了,后面杂处理我不是很清楚,好像就近找地方埋了。”

    师父点点头没有再问。

    上了山,二舅把我们带到一堆茅草丛生的地方,那茅草比人还高,里头隐隐约约有塌倒的土墙。

    二舅说:“到了。”

    那时候农村用砖砌墙的不多,基本上都是黄泥掺稻草糊的,如果长时间没人打理,风吹日晒用不了多久房子就会塌。

    刘家塌得只剩下宅基。

    师父让我们分头找,找乡干部埋骨灰的地方,我心想这哪找得着,放眼望去茅草成片,密的连脚都插不进去,要找着地下埋的东西,除非先烧了茅草再撅地。

    其实,完全没那么麻烦。

    离宅基百来米远的地方,有一块地没长草,地方不大四五个平方,土表面灰蒙蒙像撒了化肥。

    师父说就这里,让我们开挖,挖的时候要特留神别打破下面的东西。

    挖了没多会儿,地下真有东西,一只青皮土罐显露出来。

    师父取出四根木楔子插在东南西北四角,又拉了根墨线围着楔子绕圈,整块不长草的地都被围起来,师父让我们站到墨线外,他又摸出一支铜笔,沿着墨线在地上画东西。

    他画的即像字又像花纹,笔法拧转有序刚劲有力,嘴上还配合咒文:稽首社令阳雷君,分形五方土孛神,驱马神鼓皆响应,降下真气入吾身……直念到‘青雷赤气,霹雳符同,急急如律令!’正好画完最后一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随后,师父取出铜镜放地上,对着太阳找位置,换了几个方位之后,镜面的反光正好照向罐口。

    那天日头很好,阳光映在镜面上十分刺眼。

    照了约半柱香的时间,罐口冒出灰蒙蒙的烟,青烟先是袅袅向上,而后向四面扩散,与此同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飘过来,那味道透着阴寒,刺激鼻孔想打喷嚏。

    异象出现了。

    烟雾漫向墨线,刚一碰着线,线条便兀自轻微弹抖,烟雾立即换了个方向,随后又被另一侧墨线阻挡。

    青烟越冒越多,却始终越不过墨线,四面线条抖动不止,有几次看着烟已经漫出来,楞是让线给弹了回去,师父一直紧张的护阵,手里准备好一张符,瞧着哪里青烟聚集的多,人便随着站到那边。

    这是我头回见识阵纹,师父告诉我,他画的叫社令阳雷咒,请阳雷帮忙收鬼邪,能治凶邪不正之物。

    阳雷是至刚至阳之物,阴秽气聚成的青烟在其中待不长久,只小半顿饭的功夫,青烟越来越稀薄,空气中也没了腥臭味,师父长长舒了一口气,吩咐我用红布将罐子收好。

    二舅问师父是不是解决了,师父说哪有这么容易,刘明辉生前受尽凌辱,对杨雪梅执念又深,于爱于恨都积怨太重,像这种爱恨缠身的主本身很可怜,最好的法子是化解怨气,化不了再说撵走的事。

    从石堡冲回来,师父将罐子带回杨家供在堂屋,他吩咐杨家人早晚上三柱香,至少供奉半年时间。

    随后,他在院坝里做了场超度的法事。

    法事办的非常简陋,全由我和师父二人完成,东西也是临时拼凑出来的。

    师父告诉我,做法事不在于过程繁复,而在于超度的人是否有慈悲心肠,是否有度化怨主的真善,刘明辉若是尚存半点善念,自然会感知到慈悲心,如果他肯放下怨气离开,那就再好不过,如果仍然执迷不悟,那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我很想问师父,仁至义尽是指对杨家还是刘明辉,但当着二舅的面不好讲,二舅心里也是忐忑不安,杨雪梅爹虽然惨死,但他生前和刘明辉毕竟有过节,谁知道会不会找上其它人呢?

    答案是会。

    当天夜里,家里人都睡下了,杨雪梅二舅风风火火砸门,爹披了衣服打开门,掌上灯后被吓了一跳。

    二舅浑身是血,心急火燎找师父,一见师父就跪,响头磕的山响,师父赶紧拉他起来,问出啥事了?

    二舅说姐疯了,爹也疯了,两个人半夜进猪圈生吃小猪,他和妈去劝去拉,妈被砸伤了头,现在死活都不知道,自已拼了命才逃出来。

    二舅说的是杨雪梅妈和爷爷,师父万万没料到,下午才超度完晚上就会出事,凶主变本加厉,怨气竟发泄到无辜人身上。

    他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同二舅出了门,我悄悄跟着跑出去。

    师父回头说:“小壹,那头危险,你莫去。”

    我没吭声,埋头继续跟着他们走,师父扯住我:“跟你说了危险,杂不听招呼呢?”

    我不知哪来的豪气,拍拍胸脯:“刘明辉是我拉的媒,杨家出事我有责任,不去杂行?而且有师父在,我不怕!”

    师父一楞,半晌没说话,末了摸摸我后背,像是对我又像对自已说:“娃长大咯,娃长大咯。”

    到杨家之前,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之前见识过刘明辉的手段,稍不留神就要吃亏,所以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不过,无论怎么有准备。

    进杨家堂屋那一刹,我还是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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