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零的妖丹究竟在何处,这个问题的答案对陆启明而言很简单。他对此非但一清二楚,甚至于整件事都是他一手引导而成的。

    时间倒回之前;灵盟驻地。

    ……

    天光半晴。

    灵盟的所有修行者都围聚在这里,全神贯注、精神绷紧地注视着人群中央的阵法。

    阵法的面积并不算多,只能容一人平卧,另两人分两角对坐;但阵法的纹理脉络却是在场修行者此前从未见过的,仿佛并不属于目前的任何一种修行体系。灵盟中原本不乏有善于阵道的人,却无一个能够破解其意。

    ——唯独一人,阵法的创造者,灵盟圣使,青衣。

    不过既是圣使,那么能常人所不能也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

    陆启明视线扫过严阵以待的秋泽与刘松风,没有耽误片刻时间,微一颔首示意开始。

    阵法同时被激发,每一段纹路都无声升起奇异的华光,如虚如幻,却令阵法中范围内的一切瞬间浑然一体,隐隐与外界相离。

    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此处几乎自成为一个小世界,规则与实体的距离无限拉近,神通的能力被强化到极限。

    是时候了。

    秋泽与刘松风对视一眼,同时出手,将神通之力灌注入阵法之中。

    在阵法中央,静静伏着白狐的尸身。

    秋泽的神通名为“起源”,可对任意之物知其过去、看其源头,并将其还原为包含于本质之中的任何一种状态。所以他能够拂手将神兵利器化为尘埃,也可以让原本属于艳零的重新归于身体。

    刘松风的神通则名“过隙”。这或许是所有医家最想要得到的能力——与时间有关。他可以控制有限范围内时间的退回、停滞与推进。

    二者相加,又会发生何等的奇迹?

    ——一切开始逆转。

    蜷成一团的白狐重新化成女子,依旧双眸紧闭,苍白僵冷;但这绝非结束。

    她的身体迅速恢复柔软,丹田明光升起,妖丹一瞬回复完整。

    自胸口贯穿腹部的刀口由下至上愈合、消失无踪,复原为没有伤痕的光滑皮肤。

    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胸口起伏,脸颊泛起生机的红润。

    直到下一刻——

    艳零蓦然睁开眼睛!

    ……

    ……

    一刹那,人群陷入前所未有的狂热。

    ——这可是逆转生死!这是修行者从古到今、从未曾实现过的奇迹!神明的领域!

    就这样上演在他们每个人的眼前。

    ——而他们甚至根本不必付出丝毫代价!

    所有人的目光都炽热到极致,朝圣般的望向秋泽与刘松风。这两位神通者联手创造了前无古人的奇迹,而他们却仅仅有些精力高度集中后的疲惫,除此以外,整个过程并不显得吃力。

    ——这证明了,发生在他们面前的这一幕,是完全可以复制、一次又一次再现的。

    没有什么能够形容人们此刻的狂喜。他们尖叫欢呼,用尽力气拥抱,跪地祈祷,用一切疯狂的肢体动作表达充斥胸腔的澎湃情绪——为奇迹的复生,为不死之身,为必将得到的胜利!

    ……

    艳零就在这般如痴如狂的人海中醒来。

    她脑海一片混沌,耳边全是听不出意义的庞大嘈杂,眼前晃动的每一张脸都布满了不正常的亢奋,仿佛下一刻就恨不得朝她扑咬过来。

    ……什么。

    艳零茫然地动了动嘴唇,微小的声音却被人潮全然淹没,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到底……怎么了?

    她用力闭上眼睛,短暂的黑暗之后,脑海中却猛然闪现出一道漆黑的刀光,由上到下、从她的胸腔深深没入,然后,然后——

    “艳零?”

    在一只手忽然抓住她的同时,艳零心中的恐惧顷刻达至顶峰,她再也难以忍受,骤然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那声音凄厉至极,犹如利刃割裂幕布,人群的狂热被一刹逼停,纷纷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艳零……艳零!”秋泽低声念她的名字,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外界的寂静让艳零渐渐找回思考的能力,但她仍然没有听到秋泽的问话,只沉浸在自己最后记忆中的那一刻。

    没错,她想起来了。

    秋泽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听到声音,“……你在说什么?”

    艳零目光散乱地望向秋泽,喃喃道:“我死了。”

    她脸色煞白,瞳仁里没有一丝光亮,令秋泽有一瞬间心底微寒。但他很快定神,温言安慰道:“艳零,你看,现在已经没事了……”

    艳零无意识地摇着头,手指痉挛地紧紧按住丹田,不由自主地弓下背脊,崩溃哭泣,“……我已经死了!”

    “没有!真的没事了!”秋泽用最轻的力气扳正女子的肩膀,认真道:“艳零,难道你忘记了吗?咱们之前就说好了的,只要有刘师伯和我的神通,就还有重来的机会——艳零,你好好看看,你还活着!”

    秋泽在她耳边一直反复地说、反复地讲,过了很久,直到女子身体的颤抖慢慢平复,眼神重新开始凝聚。

    “……秋泽?”艳零终于渐停下来,认出了人。

    秋泽听到这句,与刘松风对视一眼,皆是松了口气,“醒过来了就好。艳零,那些都已经结束了。”

    艳零皱着眉头把他推开,用手抵按住眼睛,却摸到了一脸的狼狈泪水,心下更是烦躁。她垂眼看了片刻身下的阵图,又觉一阵头昏脑涨,“……你们的试验是成功了?”

    秋泽顿了顿,道:“对,成功了。”

    艳零不由自主地手攥成拳,紧紧压住胸口,不耐烦地道:“但我现在还是很不好。”

    刘松风拿过她的手腕又探了一次脉象,放开,淡淡道:“已无碍了。”

    “不可能!”艳零眉心深锁,“我心口闷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压着,而且,而且……”

    ——她总觉得,她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对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艳零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摸向自己的脸颊眼睛,反复拍打手臂,又把衣带扯散去找自己的妖丹;却全都在。

    “到底是什么……”艳零神思不属,“季,季牧,”她打了个寒颤,含糊不清地道:“他那个神通到底……”

    刘松风看着摇了摇头,站起身,与秋泽交待道:“让她先休息吧。”

    秋泽也只能点头,眼睛望着喃喃自语的艳零,面露忧色。

    “也不必忧虑太过。”刘松风看他神情,便再多说了句,同样也是说给周围的其他人听,“生死乃大事。她毕竟是刚经历了……需要时间休息平复,这是人之常情。”

    四周极静,已经很久无人说话,老者的声音传得清楚,人人都听得到。

    “都散了吧。”

    青衣留下一句话,先自转身离去。

    其余人低声应了,相互看看,似乎也只好如此。人群便三三两两地无声散去,但可想其心中却是绝难平静的,却都要归于私下谈论了。

    能令死者复生,原本是前所未有的振奋之事,然而艳零苏醒之后的反应,却给所有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云。

    ……

    ……

    散后。

    “青衣,”顾之扬快步追了过去,“……青衣!”

    前方的青年终于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仍是一模一样的昳丽眉眼,顾之扬却觉得仿佛要不认识他了。最初认识时青衣还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后来被中武的画道大家选为亲传,再后来……

    只再数月不见,他已成了灵盟的圣使,甚至能在这些自神域而来的修行者之中做到令行禁止,就好像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青衣看向他,开口道:“什么事?”

    “……神通,”顾之扬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忘了说话。他缓了口气,道:“我是想说,我得到的这种神通只有之前第一次时能发挥最大威力,以我的修为,之后再用限制太大——”

    “那个神通叫什么名字?”青衣忽然打断了他。

    顾之扬愣了愣,回答道:“‘无限界’。”旋即回想起自己刚刚说的“限制太大”,一时哑口无言。

    青衣微一颔首,道:“你有这种想法,只能说明你还不会用。”

    他说完这句便算完了,转身就要继续走。

    “等等!”顾之扬只能赶快拉住他手臂,看他停下来又连忙放开,认真解释道:“我自知悟性算不得好,不像秋泽前辈他们一拿到就会用,等我学会恐怕要很长一段时间。”

    青衣挑眉,道:“所以?”

    “你们不是在跟武宗打仗吗?”顾之扬说道,“神通总共只有九种,放在我身上也是浪费。占用好处却出不了什么力,这样我心里不安。我觉得,这神通还是给你来用得好。”

    青衣尚未说什么,便听见另一个声音接道:

    “没有这种可能。”

    姜忍冬从后面林中走出来,道:“他现在的身份是灵盟圣使。而这些神通的意义与灵盟立场有违,其他人用尚且可以说是权宜之计,但如果连主事人都修炼,那像什么样子?”

    姜忍冬也追过来,顾之扬并不意外。她虽然是陆启明的师姐,但毕竟之前身份差别太大,在中洲武院时他们之间并无交流。而现在,青衣是圣使,姜忍冬随侍在刘松风身边,顾之扬虽是误打误撞,但既然都已经在这里了,他们三个就是此处唯三的中洲人,又都与陆启明有联系,便自然而然地熟悉起来。

    “那怎么办?”顾之扬问青衣道:“神通给谁比较好?”

    “这个问题你不仅不该问,还要避免别人生出这种念头。”青衣看着他道:“若要神通易主,只有先杀死原主,你也愿意吗?”

    顾之扬心下猛地一凛,惊愕道:“我……”

    “以后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这种话,这只能平添麻烦。”青衣平淡道,“你该怎么修炼就怎么修炼,其余的事不必管,我心里有数。”

    顾之扬只能沉默。

    “你既然能领悟得到,就该当仁不让,婆婆妈妈什么。”姜忍冬皱着眉头说他了一句,便略过不太提,转而问青衣:“你有启明的消息了吗?那一次……你应该见到他了吧,但我觉得你一直在对我们回避这个问题。”

    顾之扬顿住,也望向青衣,“……对,那天你说要去找他,回来后却总是不对我们细说。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值得回避的。”青衣平静道,“我说过了,他很好,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还有什么问题吗?”

    顾之扬紧抿起唇,没有说话,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最近总觉得青衣有些怪异,但他也曾隐晦试探过他过去的一些事,青衣的回答却从不出错。

    姜忍冬冷眼看了青衣一会儿,淡声说了句算了,率先转身离去。

    “青衣,”顾之扬最后道,“你究竟想如何我不知道,只要你别忘了他是如何对你的。”

    青衣笑了笑,道:“你想多了。”

    顾之扬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低声道:“希望如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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