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是一个人冒雪回去的。
    整条苏州河的沿岸都人迹寥寥。时近黄昏,天色晦暗,只有一片片雪花前赴后继地落到混沌的河水里。
    他走着,全身慢慢都被冻得没了知觉,独独那只手上好像还残留着和她相握时的触感。
    其实,宛嘉是一早就将寻到了水杏的事情告诉了他的。
    一听见这消息,他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了稻草似的,一下有了生机。
    宛嘉却又叹口气补充,“但是,阿姐让我先不要告诉你。”
    他闻言,有好半晌回不了神似的空滞着,隔了许久,才缓缓道,“她是不想见我,还是……觉得不必见了。”
    宛嘉一时也是静默,隔一会儿,又笑了一笑,“女子的心思本就是难摸的。阿姐这样,总是有她自己的理由。再者,她也告诉我,过一阵就会来寻你的。”
    小满没应,她就猜到他一定会忍不住先去寻她,就有些无奈地道,“如果你这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说不定她心里一慌,又要不辞而别。到那时候,就真的再寻不见她了。”
    他红了眼眶,闭了闭眼,终是应了声,“好”。
    旧年归家的那个黄昏,他在空空的卧房里枯坐着,一直到第二日天亮,他昏昏噩噩地走出门去,先到隔壁去寻柳嫂问,虽然问不出她去了哪里,但至少确定了她离家的日期,他走到码头上去,拜托了船工,查看了船只的发车表,再对照她离家的日期,这才发现,她原来也是去了上海。
    他急急忙忙赶回了上海,仍是没有目的地四处寻她,那段时间,他的心里像有一杆天平,两侧各盘踞着一个声音,一个信誓旦旦地说,既然她也在上海,那么你总能寻到她的。另一个却无情地告诉他:你寻不见她的。她已不要你了。χγǔzんаīщǔ②.cōM
    这两个声音日夜牵扯着他的意识,几乎将他的人都分割成了两半。
    他从三月份的早春,一直寻到盛夏,始终寻不到她半点音信,人是整夜不能安眠,白日里精神恍惚,偶然一看镜子,看见反射出来的人下颌削尖,面无血色,眼窝显得深,像鬼,也像兽,唯独不像人。
    那时候,他已即将中学毕业,心是如同死灰,理智却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下去,遂理了发,换了衣服,揣着学业证书寻起了工作。
    因有过不少的投稿经验,又有绘画功底,虽只有中学学历,也顺利地在一处杂志社寻到一个美术编辑的职业。
    新工作刚上手,要熟悉和学习的东西有很多,下班后还兼顾着几份报刊的画稿,往往忙碌到深夜。
    看起来他好像是振作了,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一日寻不见她,他始终是行尸走肉,转眼到隆冬,他甚至画好了一叠她的画像,预备上街去张贴——假设那时候宛嘉没来告诉他寻到她的消息的话。
    他答应了宛嘉先不去寻她,为了让他放心,宛嘉隔三差五就写信过来,向他汇报水杏的事。
    他反复地翻看着宛嘉写来的信,心里确切地知道她在哪里,却只能凭着那几页薄薄的纸了解她的近况,这种感觉,甚至要比寻不到她的时候还更煎熬。
    看到宛嘉在信上写,圣诞节夜里他们预备出外去吃西餐,他究竟没能再等下去,提前过去侯在了那个必经的路口。
    一年间,他做过无数个和她重见的梦,真正见到这个全新的她的时候,也有一种错觉,好像仍在一个梦里。
    她挣开他的手,替他拂去雪花,他想拉她走,又其实有许多话要告诉她的,人却被一股力量困住了似的,不能动,更开不出口来,就这么眼睁睁看她笑着转身,回到了宛嘉身旁。
    他们一行人一道朝他挥手道了再会,这就同时上了两辆人力车远去了。
    他一个人在雪中空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一个人回去。
    寻不见她的时候,他的心一日日无止尽地,只朝深处坠,而这夜他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四肢却还像立在那场雪中,冷得丧失了知觉,过去的她与现在的她在他脑海里反复交织,心就像被绳索缠缚住了似的,混乱且迷茫。
    第二日午间,他到她的店铺时,正碰上她在忙,手上拿着软尺,细致地替一位洋顾客量着尺码,听见推门声,她暂时分一下心抬了头望向门边,看到是他,人一怔,却只向他一笑,便又继续手上的活计。
    宛嘉似乎有事出外了,并没见她,原本在一旁熨衣服的福顺搁下熨斗,笑着向他打一声招呼,倒了一杯茶水给他。
    他接过,道了谢,便坐在店内的沙发上默默等。
    水杏替顾客量完尺码,微笑着送她出门,她又拿了铅笔,伏在柜台上认真地在制衣图纸上做标记,她做事细致,好容易等她忙完搁下纸笔,小满刚想要说,“跟我一道出去吃饭。”
    还没来得及来口,她却先一步从搁在桌上的随身包袱里拿了两只饭盒出来。
    福顺熟练地从她手里接过一只饭盒走进里屋,她就把另外一只打了开来,里面装的原是隔夜预备好的菜,有干菜烧肉,茄子,豆角。
    这时,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向小满,比划着手问他吃过饭没有。
    他一慌,只能点点头。
    福顺从里屋出来,手上已端了两碗用热水泡过的米饭,并两双竹筷,分放在水杏和自己面前,他刚要坐下,忽也想起来小满还坐在沙发上等着,就转向他,有些为难地抓着头问,“小满哥,你吃过饭了吗?”
    福顺这时是真饿了,他知道师傅只预备了两个人的饭食,若多个人吃的话是绝不够的。听到小满淡淡地说,“吃过了。”他就松了一口气,这才放心地坐下。
    师徒两个正吃着饭,水杏忽然又想起什么,又搁下筷子,从饭碗上抬起头来看向小满,对着他指了指店内的西洋挂钟。
    此时,指针已逼近下午一点。
    她其实是怕他耽误了下午上班的时间。
    福顺心直口快问了出来,“对了小满哥,你今朝不用上班吗?”
    她还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里有些疑惑,又是担忧。
    他是这时候感觉到羞愧的,混乱的脑子一下子清醒来了似的,面颊发烫地从沙发上起来,匆匆道了别,逃也似的离开。
    到了外头,他迎着风走了一阵,头脑受过冷风洗礼,越发清醒过来,心思却更迷茫起来,搞不懂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她怎么样。
    这日下班后,他推着脚踏车走在街上,思索着是回去还是去铺子里寻她,正碰上前头有个人从人力车上下来,他避让过去,那人给过车钱直起身子,不经意跟他一对视,两个人都是一惊。
    那个名字在他嘴边呼之欲出,又不大敢认。
    煦和笑了笑,还先一步开口,“小满,许久不见。”
    只看他穿着西服,又戴礼帽,从头到脚笔挺正式,从前那股轻浮倜傥的少年气是全褪了,目光也沉稳了,透出老练和锋锐。
    小满一点头,又问,“这一年你在忙什么?”语气多少是不快的。
    从那时家变退学,宛嘉出国去,煦和也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他发去的信就如石沉大海,去宋宅也是永远寻不见人。
    煦和只笑道,“你这会空闲么?一道去喝一杯吧。”
    他应了,两个说走便走,这就寻了一处小酒馆进去。
    一坐下,煦和先将礼帽摘下,而后又摸出一支雪茄烟,那曾握雕塑刀的手这时候点起烟来,动作却也一气呵成,熟练极了。
    小满默不作声看他吸烟,心中觉得迷惑,这一年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一副截然不同的模样。
    开始两个人是一口接一口地喝闷酒,像都怀了重重心事,却也都不晓得该从何处说起。
    酒过了三巡,煦和才将他在这一年的经历和盘托出。
    那时候,他无计可施,不得已只好冒险去做投机,因投机的关系,结识了几名人物,其中一位姓陈的,家中还恰好还是他曾祖那一辈的故交,受过他曾祖的帮助,听闻他家中的变故,就提点了他两下,又给了他几张名片。
    他靠投机来的资金,按照陈姓友人的提点,将仓库里销售不利的积压陈货都翻新过,为将这些货分批卖出,这一年多,他不是在四地奔波,就是一场接一场应酬。这样的日子不仅是磨灭了他的少年心性,也几乎将他磨成了另一个人。
    小满看着酒杯里的酒,像是将煦和的那些话听进去了,心里五味杂陈的,终只是轻叹一口气。
    煦和转了话锋问,“你呢,这一年在做些什么?学校那边,应是已毕业了吧。”
    他仍端着酒杯,头脑这时候被酒精催化得晕晕沉沉,煦和的问话就好像隔了层雾似的,一些听不清,隔开一会儿,他却答非所问地道,“年前……她走了。离开了我们那个家。现在的她和从前……很不一样……”
    煦和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水杏,不免惊讶,却只呷了口酒,笑着问,“怎么不一样?”
    他低声说,“不是我知道的她了……”按一下发涨的眉心,觉得自己的声音也不真实。
    煦和搁下酒杯,摇头只是笑,再开口时,语气里就带了几分落寞,他像是在对他说,亦像在对自己说,“那么,凭什么她就一定要按你想的那样,在原地一成不变地等着你,念着你?”
    小满是握着酒杯,伏在那桌台上昏昏地睡过去的,他最后听进去的,也就是这一声话。
    ******
    水杏是老时间起的床。
    天色不过才熹微。屋里仅有的一扇小窗上蒙着一层牛乳似的,白茫茫。
    看样子是个迷雾天。
    梳洗完毕后,她就把碗橱里隔夜备好的饭菜装进饭盒里。
    她看福顺出来了还总有一顿没一顿的,隔夜做饭时,就总多做一些,留出他的一份。
    就是到了如今,她其实还做不大来饭,菜总咸了淡了,又用不习惯煤球炉,米饭也总时有夹生。福顺心存感激,从没一句挑剔,不论什么吃得都香,她反过来还有些不过意。
    她想起小满小时候气鼓鼓地挑剔她包的饺子难看,那段时日被他到处针锋相对着,其实并不好过的,但他总归还小,又是年幼失亲,她便一笑了之,处处宽宥。
    再后来……再后来遇到那些事……
    再后来……身心都在了一处,人便完全深陷了进去,一面舍不得他走,一面又迫着自己接受,不知不觉把生活的重心全放他的身上,眼看离他越来越远,患得患失的,终于垮下来。
    她也不是有意要冷淡他,有心要想改变,要跟上他,但在那之前,却总害怕又以同样的方式被压垮,实在不知该用哪种方式去和他相处。
    她把饭盒装进布袋里,略微敛了思绪,这就提起搁在墙角边的煤球炉开门,预备做早饭。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茫茫的白雾,几乎什么都还不及看清,却先对上了一双星辰似明亮的眼睛。
    只看小满推着一辆脚踏车立在门口,不晓得是等了多久,头发上都蒙了一层细雾,他看她发怔,就看似活泼地朝她按了两下子车铃,笑着问,“一道上班去,好不好?”那声音却不知是冷还是紧张,并没多少镇定。
    他说完话,一动不动看着她,心里其实怕极了,怕她摇头,怕她回绝。
    水杏搁下了煤球炉,却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微笑着指一指那炉子,告诉他:等她一会儿。
    小满这才回神她是要生炉子做早饭,忙将脚踏车靠墙停好,到她身边去帮忙。
    他出来的时间久,生起煤球炉其实比她还更熟练些,她也就放心地把蒲扇交给他,自己又进了屋去。
    她端着锅再出来时,小满已将炉火烧旺,她把锅燉在炉子上,不一会儿,一锅泡饭便煮沸了。
    她端着锅带他进屋,这屋子太低,他进门都要略略低头,屋内又只开了一盏洋灯,暗沉沉的。
    靠墙的小木桌上已放好了两样下粥菜,一碗雪里蕻炒毛豆,另一小碟乳黄瓜。
    她让他在桌前坐下,又将一杯茶水送到他手里。
    小满一接过,才发觉杯身怕他烫手,她还特意裹了手巾,喝一口,原来是菊花茶,温度也正是适口。
    他赫然想起,菊花茶是家乡解酒的土方。
    这就一怔,做了错事似的低声解释,“昨天正好碰到煦和,很久没见他,就一道喝了几杯。”
    水杏认真听他解释,只是点点头,轻浅地一笑,就去拿碗筷。
    他端着茶杯悄悄环视屋内的陈设,这样逼仄的空间,起居作息吃饭都混在一道,难免拥挤纷杂,她却规整得井井有条,连水磨的地都擦抹得一尘不染。
    墙上贴着月历,窗台上搁了一盆不知名的植物,在这荒凉的深冬尽力发散着绿意。
    置物柜上搁着针线盒子,他认出来,这还是旧日时她用惯的那一套。多少个黄昏,她就是从这只针线盒里拿了针和线,坐在竹椅上,在自己的身边安安静静地缝着。
    如今在这线盒边上,却放着一本识字簿,另有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新式时装杂志。最上面是一本用线装订起来的没有封面的小簿子,第一页上,就是拿铅笔描的稚拙的服饰线稿。
    看着这一些东西,已消遁的醉意似乎又卷土重来,他头昏昏的,心忽然揪在了一处,他意识过来一桩事:原来她陪伴等待自己那么多年,却从没有做过她自己想做的事。
    这时候,水杏已盛了两碗泡饭回来,分放在了两人面前。
    她递给他一双筷子,向他笑一笑,就自己低头先吃了起来。
    他搁下茶杯接过筷子,兀自又顿了一会儿,终于也随她一道默默地吃泡饭。
    屋子里这时候是静的,粥碗上发散出的热气袅袅地在彼此之间升腾起来。
    这一瞬间,他恍惚里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过往的无数个晨间,他们都是这样在一张饭桌上吃早饭,现如今却不晓得已与那些日子隔开了多久,多远。
    “对不起……”他忽然说。
    她闻言,端碗的手一顿,却搁了筷子起身,红着眼圈轻揉揉他的头,又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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