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季节好容易才从冬的荒芜寒冷里挣脱出来,太阳光还是稍嫌稀薄,偶来的一阵风,也冷锐得像刀。
    小满在操场边的长椅子上坐着,手中握着铅笔,膝盖上摊一本写生簿,垂头一笔一笔慢慢画。
    他背靠着的那一棵梧桐似乎也还停留在冬日时的形态,光秃秃的,只有近到跟前看了,才能瞅见枝杈上新生出来的嫩叶。
    操场上有人热火朝天地垒球,在他边上,也有三三两两捧着书聚在一起探讨功课的。
    他只管低头画,置身事外似的,也像一处别样风景。
    宛嘉在前,煦和在后,两个人远远的走过来,都到他跟前了,他这才搁笔抬头。
    他两个才打完一场网球,宛嘉脸有些红扑扑的,几昝汗湿的刘海黏在额际,煦和手上拿着脱下来的外套,单穿一件薄线衫,脖子上却还系着一条手织的毛线围巾,看起来多少不伦不类。
    小满问他,“热成这样还不摘围巾?”
    煦和一笑,牙白得晃眼,答得也干脆,“不摘。”
    宛嘉原本因打球泛红的脸不晓得怎么更红了一层,嘴上却只轻轻嘟嚷一声,“十三点。别睬他。”
    她盯着小满摊开着的写生簿,又好奇地笑问,“你画的还是寄给阿姐的?”
    他脸不觉也一烧,摇头回道,“不是。给校刊的。前几日……”
    他忽然一顿,眼睛看着前头,他们循他视线看过去,就见远远的,有个细挑个儿的女孩子朝他们招手,亭亭地朝这边过来。
    煦和与宛嘉都对她没什么印象,难免茫然。
    小满朝她回招一下手,再和他们解释。
    前几日,他在画室里整理旧年暑期在街头替人画肖像时贴在木板上用作揽客的那些画,恰好被过来寻人的这一位姓覃的学姐瞧见了,她说自己是负责校刊编筹的,就邀他替校刊画些校园生活即景类的插图。
    说话间,人已到了他们跟前。
    这位覃学姐留一个齐头帘的童花头,面孔生得秀丽,神情却不大活泼,甚而有些犀利,她鼻梁上架副细框眼镜,手上还抱一摞文书类的材料,若不是也身穿着一式蓝衣黑裙的学生服,看起来倒更像是教课先生。
    她礼貌一笑,向他们自我介绍一番,很自然地再走近一些,立在小满边上细细端详他已画了一半的插图,就旁若无人地与他就着图画的内容交流起来。
    覃学姐说着话,眼睛大部分时候专注地停驻在那本写生簿上,时不时的,却又总有些漫不经心似地转移到小满身上。
    宛嘉与煦和在边上几乎插不进话,无形里就受了冷落。
    小满和她一来一去说话,称不上敷衍,却也有些拘束,总没太大热情。
    三个人闲散的氛围倒无端被她搅合得有些不自在。
    这样好一会儿,覃学姐仿佛终于也觉出没意思,略有失落似地向他们道声再会,就走了。
    三人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彼此一对看,又不约而同几乎同时一笑。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操场上垒球的人,在边上聚一道谈天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干净,周遭一下子静下来。
    小满合上写生簿,煦和脑子里不晓得想到什么,突然在他边上没头没脑地感慨笑道,“我觉得,将来娶妻一定要寻一个长头发,性情也温柔的女子。最好像你阿姐那样。”
    话一出口,他看小满微微变了脸色,方才觉出失言,其实也还有些困惑,不晓得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话,就也只是滞着。
    一时里,气氛无声凝固住了似的。
    末了还是宛嘉轻声打破了沉闷,“你不要随便拿人家阿姐开玩笑。”
    煦和回神来,一声抱歉还没出口,小满反而不以为意地一笑,坦然直白地道,“我说过,她不是我阿姐。她是我要娶的人。”
    其实年初四在小满家做客时,他们就多少瞧出了一些端倪。
    但看他竟就这样毫不掩饰地坦白,仍不免吃惊。
    这一下,又是短暂静默。
    几只麻雀停在他们边上,朝前蹦跳了几步,又喳喳叫着展开翅膀飞上天去。
    煦和先笑起来,无声拍一拍他肩膀,目光里带着理解,又有几分佩服,宛嘉就笑道,“那你可要快些,不要让阿姐等太久了。”
    他们这样子,小满心里很有些暖的,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就笑答一声,“好”。
    这年春,小满开始忙碌,书读到第二年,课业变得繁重,绘画社还照例去,应了覃学姐要替校刊画插图的,也是一期不落地画。
    覃学姐给的主题是校园生活,每期一幅,刊在副版上。这桩任务并没有报酬,他却渐渐的,从中寻到了另一种兴趣。
    像暑期时候替人绘肖像时会不自由自主加入自己的想象一样,这一回,他也不愿意死板地单画某一样人或者景,不论画什么,都想要赋予它一些意思。
    画着画着,他又试着像那本洋连环画一样,拿尺子把那个画框划分成两格,四格,用几幅连贯的画来表达出另外一种意思。
    他也才发觉,那些难说出口的想法,无一例外却都能够用这种方式展现出来,而在绘图的过程里,人仿佛也随画笔跳脱到个更远的空间里去,前所未有自由。
    他将这样的画稿交上去,覃学姐翻看着,有些意外似的略怔一下,他心里忐忑,她却只是点一下头,照例收了下来,因那几幅图超了尺寸,她甚至还将校刊重新排过版,特意多留出一部分画框来给他。
    他放下心来,自此之后,就在校刊上放开手脚,全按自己的意愿肆意发挥。
    读书,画画,两件事几乎把他每一天都占得满满当当,难得有闲工夫和煦和宛嘉一道出去,有时候一道搭电车,稍微走得远一些,就只能去问阿立借脚踏车。
    他思量着,等忙过这一阵,周末就仍上街去摆摊画肖像,攒钱买一辆,将来把水杏接来,要用到车的机会就更多了。
    晚间翻那本旧年暑期沉姨送的画册子的时候,他又想起来,年后到现在,倒似乎有好一阵没见过沉姨。
    之前她也曾提起过,要他替她画幅肖像。虽有半开玩笑的成分,但他并没忘,忙里偷闲花了几天功夫,用心画了一幅肖像,待到周末下了课,就带着画去了沉姨的住处。
    他其实刻意避开了饭点,到那里时,三点才过,立在门前按一下门铃,不多时就有人来开门,门内门外的,两个人一对看,都不免有些意外。
    魏爷头一次没穿长衫,只穿一件家常的单布衬衣,脚上拖着拖鞋,神情也放松,全不似往日那样严肃。
    他看见小满,似是有些发怔,小满先回神来,向他打一声招呼,这时候,沉姨恰从里头出来,她一双手还湿着,正拿了块布巾擦着,像正好在洗什么东西,见到小满,立即惊讶地一笑,“小满怎么想到过来?”
    小满就把手里拿的画卷递给她,说了自己来意。
    沉姨接过,像个孩子似的兴冲冲笑道,“呀,真是画了我么?那我来看看,像是不像。”立在门口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
    她自己细细地看过,赞叹两声,又兴致勃勃地拿给魏爷看,那一位却只是拿是眼梢子略剐一眼,不以为然,不发一声。
    沉姨将画小心翼翼收起,笑盈盈迎他进屋,走到里面了,他这才看清楚她身上原来围了一条围裙,两只衣袖子也都撩了起来,这会儿和魏爷立在一道,仿佛一对寻常夫妇。
    连这屋子,似乎也与他第一次过来的时候不大一样,不过多了个人,四下里却添了生气,也有了烟火气。
    他反而有些窘,觉得自己过来得太冒昧,人被沉姨招呼着往里走了,脸上却发热。
    其实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多留,在客厅内稍微坐一会儿,寒暄几句,就预备告辞,话才说出口来,就听得魏爷拍板了似的道,“留下吃饭。”
    小满有些吃惊,那一瞬里,连沉姨都似乎是微怔了一下,她却又很快回神,很自然地向他微笑道,“今朝可有一样时令菜,留下来尝尝。我去烧夜饭,开饭了喊你们。”
    说完话,她就回了厨房去,小满回过神来,要想过去帮忙,才有这念头,魏爷仿佛窥出他的心思,轻而冷硬地命令一声,“坐着。”
    他就不再动。再看魏爷,却是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无声地翻看了起来。
    小满百无聊赖,眼光就很自然落在面前的茶几上。
    那上头东西不多,不过一本《良友》杂志,一盒哈德门香烟并打火机,另有一封信件,就搁在杂志边上,封口拿剪子齐整地剪开了,收信人那一栏写着“蒋碧沉”三个字。
    一下子,他还没反应,隔了大约两三秒钟,方才意识过来这是沉姨的全名。
    剩余长远的时间里,他就枯坐着,听那报纸翻动时悉悉索索的声响,再听厅里的西洋钟一下接一下地摆着。
    屋子里只开一盏用来读报的小台灯,暮阳从枝枝蔓蔓的窗帘隙缝里透进来,光和影在木头地板上交叠着,慢慢的,就不再有光,四下里彻底暗下来。人也渐渐有点昏昏的。
    沉姨带笑的声音像从另个世界传过来的。
    她说,“预备吃饭了”。
    魏爷扭亮电灯,暂搁报纸起身。
    小满也起身,这才发觉两条腿都坐麻了,被雪亮的电灯光一照,又几乎睁不开眼来,拖着两条没有知觉的腿跟在魏爷后头往餐桌去,人不晓得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局促。
    实木圆桌上摆着四喜烤麸,白斩鸡,葱烤鲫鱼,简单清爽三只小菜,沉姨所说的那一样时令菜原是一碗碧油油的葱油蚕豆,缀在那几样菜当中,确是最合适不过。
    坐下来,围在一道吃饭了,魏爷还是不大理他,沉姨替他夹菜,时不时也问他学业上的事,两个人一来一去的,总算也没太过冷场。
    饭吃到中途,沉姨与魏爷搁了筷子,一道去外头吸烟,小满还一个人在饭桌前坐着,跟他们相隔有一段距离,又有一道门挡着,其实听不太清楚他们在谈些什么,他也并没有意要去听,但这屋子里又实在太静,无意里,就有一个名字,清楚楚地从那一些模糊不清的话里跳脱出来。
    他听见他们说,“婉莺”。
    小满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总觉得像在哪里听过的,他在脑子里仔细地搜刮着,却偏一点也想不起来。
    很快的,他们熄了烟,又再转回到餐桌前来。
    他也就不再去想。
    这名字却始终在他脑子里,绊住了某一根神经似的,到这餐饭用完了,还挥不出去。
    小满预备回去时,人都已经走到了门口,沉姨忽然想起什么来,又上来叫住他,要他稍等一会儿,她就转回了屋里去,没一会儿,竟慢悠悠推出一辆半新不旧的脚踏车来。
    她按两下车铃,又看着他一笑,“这是一位旧友的车,现在已用不到了。你要是能用到,就将它骑回去。”
    ******
    那货郎摇着拨浪鼓到村子里来的时候,正是初夏的一个傍晚。
    此处闭塞,买卖不便,这一位每隔十天半月担着货十里八乡地串,也不过是卖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却最受女人家们的欢迎。
    这一回,他有好一阵没过来了,挑子一在村子口搁下,一听得那熟悉的鼓声,也用不着再出声吆喝,姑娘媳妇们就都兴冲冲地过去了。
    这天水杏下工晚,她到村口时,一批人刚好都已买了东西回去,货郎正哼着小曲儿整理着被一只只手挑拣弄乱的货担,预备要往回了。
    水杏走过去,见那担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顶针箍,线盒,头花,她原本是要挑一只顶针箍的,手拈起来一只,眼睛却忽然瞧见一只线盒下头有什么东西在太阳下反射着亮光,她不由自主伸手去拿出来,原是一面圆圆的镜子。
    货郎擦一把汗笑道,“小嫂子真识货,这可是正宗舶来货,照得可清楚了。”
    她看着那光亮的镜子,没有怎么细想,就鬼使神差地摸出钱来买下。
    货郎接过她的钱,又很考究地寻个绣花布袋把镜子装了起来,这才递给她。
    她拿着这镜子一路走回去,心里倒有些迷茫起来,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买,到了家里,就把它暂搁下来。
    吃过夜饭,漱洗过,她一个人点着灯坐着,又看到那只布袋了,这才慢慢的从里面拿出镜子,就着灯光照起来。
    她有好几年没好好照过镜子,这会儿,又突然有些紧张,像是要去面对一个陌生的人似的。
    这面镜子,大概的确是舶来货,就算油灯的光亮有限,但每一处的细微,也都被无限放大,因为瞧得太清楚了,以至于镜子里的那张脸甚至有些陌生。
    她忽然发觉出一点不对劲来,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再盯着那面镜子看了许久,她终于将那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寻了出来——仿佛是一只绷紧了的绣箍被人小心翼翼扯松了些许,只是些许。
    心口有些发冷,人却仍旧一动不动地对着镜子,不晓得再照了多久,她有些怕了似的,将镜子反过来搁在桌上,又熄了灯,阖了眼,裹紧了被。
    这一夜里,她没睡好。
    第二日上工去,做着活,人也总还有些虚飘飘的,熬到下工,沿着街往回走时,路过那卖脂粉香膏的铺子,她就顿下了脚步,也像被什么牵引了似的走了进去,有生以来第一次买了一罐擦脸的面脂。
    那只小巧的瓷罐子放到衣兜里,她的手也放在衣兜里,就牢牢紧紧的把它扣在手心里。
    冰冷冷,硬生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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