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竹林中,熟悉的沙沙声时不时地响着。

    周密置身的木桶下,火堆在一个月前就撤去了,桶也被转移到了屋中,窗户开着没有关过,屋外的竹涛与虫鸟鸣叫,周密感受得一清二楚。他的意识从未如此清醒过,身体却半点动弹不得,明明药液带给他的痛苦与刺激日夜摧折着他,触感却没有一点丧失。

    自从醒来发现自己被装在了这个桶里,周密除了眼睛,其他地方就再难自己动过。

    一缕头发被窗外进来的风拂动,竟从他的头上掉落下来。昔日的恭王如今眼下乌青,胡子拉碴,但这些他都看不见,他只是每过几天,就会看见自己的头发掉落在圈住脖子的案板上,这案板仿佛是一个死囚的枷锁,而他只能等着被斩首。

    已接近正午,他知道,例行来送饭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他的眼底闪过一抹疲惫的坚定神色,很快就消失掉,恢复为有些呆滞的模样。

    没一会儿,送饭的人果然来了,来人是个年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却已是头上半白形容枯槁,似是生了什么病,周密只听过一次别人称他为福伯。

    福伯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半新不旧的篮子,揭开盖子,里面有一碗米饭和一碗炒肉丁,可见周密素日吃得并不差,只是跟他曾经的锦衣玉食依然有着云泥之别。福伯随意抓起案板掉落的头发扔掉,开始给周密喂饭。后者虽自己不能动弹,牙关却是一翘就开。这把用来喂饭的勺子,闪着黄澄澄的光泽,可是十足的金勺。这在“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子看来,不无讽刺。

    周密乖乖地把饭咽下,喉咙只能勉强蠕动,每天的饭食几乎都是囫囵吞下去的。饭里有着淡淡的药味,既让他能勉强具有吃下饭的力气,也能阻止他身体的排泄,最多每天全身发几道冷汗,渗入药液中。

    喂下最后一口饭,福伯收回周密口中的勺子,却感觉到不对劲,他一看手中的勺子,赫然发现勺已不见,只剩一个勺柄。福伯丢开勺柄,立时去掰周密的嘴,想把那勺子抠出来。

    周密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任凭福伯如何掰扯,愣是没能得手。福伯急得汗都下来了,朝屋外疾呼:“快来人,他要自尽,他要自尽啊!快来人!”

    不远处的竹林中,站在江楼月右后侧的人踏前一步,欲上前阻止,却被江楼月拦住了。这名属下不禁疑惑,右护法既是恨透了那人,正该让其好好活着承受生不如死的折磨才是,难道要就此放过他吗?

    江楼月未作任何说明,亲自朝那边走去。

    这名属下这两个月来奉命在此守着,周密每天所受的痛苦他是一清二楚,右护法端的是手段了得,那桶中的药液愣是每天不重样地换,或是招致虫蚁,或是奇痒无比,或是让人疑神疑鬼几欲精神失常,各种药效不一而足,且样样都能逼得人将疯未癫,一整天忍受下来,命已是去了半条,若是此刻去看,那周密身上必然到处是愈合得很好的伤疤,因为晚上他的药水总会被更换为对疗伤有奇效的上好配方,待得天亮,他容色虽是不堪重负,但身体却是已恢复了许多,如此日复一日,想来十年八年他都能活着。

    那边江楼月已走到屋中,打发走了福伯,随手从桶边的案台上抽出一枚银针,刺在周密左耳后的穴位,他便再也动弹不得,被他拼力留下的断勺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江楼月就这么眼看着他难受,胀红爬满了他整张脸,渐渐地连眼中都起了血丝。她就这么看着他,直到他下一刻就会被噎死,才取出了那根银针。

    六月的夕加骄阳似火,烈日照着大地,热气四处侵袭。这林中仿佛与世隔绝的小屋中,静悄悄地弥漫出了血腥味。

    江楼月缓缓地将桶上的案板撤去,只见那药液面上飘浮着好似凝固的红。

    周密发现自己能动了,整个身体再次属于了自己,可即便如此,他却只能痛苦地皱着眉,发出低不可闻的一声呻吟。他的肚腹缓缓地往外淌着色泽异常的血,可这却不只是药液的关系,而是他被各种药液连日浸泡,体内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药性都积累了不少,如今染了金质,毒素蚀烂断勺,滚烫的脓液烧穿了肚腹。

    在感觉到自己生命开始流失的刹那,周密的心里就已经后悔了。他大睁着眼,费尽力气地转头望向窗外,明晃晃的光斑驳,他眼中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他每不禁急促地喘息一下,伤口的血液就更加外流。他似此刻才听见不远处渐近的脚步声,努力地抬头看过去,那个鲜红的人影清晰起来,那张脸,原来是她。

    周密立即向前挣动了一下,竟向她伸手求救,眼里满是希冀而惊慌。向来做事滴水不漏的恭王,此刻也会忘记,她于此时现身,焉知不是要亲眼看他死?

    江楼月并不急迫,望着垂死挣扎的周密,她的眼中其实只是微冷的素淡。

    她几乎紧贴上了木桶的外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像是时光轮回一周,又来到这一天。前世的今日,正是已登帝位的夕加陛下亲手杀死他的皇后的日子。她为他双手染上无辜的鲜血,倒头来他却忌惮她为他披荆斩棘的毒术。她说服向来不偏助任何一位皇子的父亲襄其大业,却换来江家的灭族之祸。护国军保家卫国争战沙场抛头颅洒热血,那些曾同她一起战斗过的将士们却沦为政治与阴谋的牺牲品。

    他自己选择了这一天!竟是同一天!多么讽刺!

    她站在周密面前,白皙的指伸出,温柔地抚过他狼狈不堪的脸庞。她看起来甚是专注,不知道的会以为这是有情人的别离。紧接着,她却退开两步,慢悠悠地坐了下去。

    江楼月舔了舔指尖从他嘴角沾到的血液,浑身透着她极少会散发出的妖魅气息。她嘴角挂着蛊惑的优雅笑容,眼中的凌厉内敛而幽深。她的声音格外温和:“三郎,这是你欠我和孩子的。”

    周密眼中尽是迷惘与震惊,他何曾得罪她到如斯地步?什么孩子更是无从谈起!

    他徒然地伸着手,一开口涌出来的不是质问而是缕缕鲜血,把他的下巴和面前药液染得更加血红一片。没一会儿,他浑身无力地抽搐了几下,就没了生息,眼睛直瞪着,仿佛那里面还住着不甘的魂魄。

    周密也懂了,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他死时,已感觉不到自己鲜血的流淌,天地随之安静无比,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一天,是建卓二年六月初八,正是江楼月前世死的那一天。

    世上的事,是有因果循环的,然而要说对错,却谁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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