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岸来,沈寿峣顿时活跃,恢复了几分少年人的天真与锐气。
    他见港中沿着堤岸上铺设着两根平行的铁条,顿时来了兴趣仔细观察起来,铁条之间似乎是用横卧的木梁支撑固定,每根木梁都比大腿还要粗些,每隔数尺便是一根。而铁条上面则架设着一辆辆人力推动的平板大车,那大车的轮子竟然也是铁的,在铁条上滚动发出隆隆之声,很是惊人。这平板大车看上去都极能负重,沈寿峣见只要两三民伕便能推动满载的大车快速移动,也是咋舌不已,听船主提及才知道原来这是澳洲人的铁轨。
    ‘澳洲人还真是能工善技。’
    沈寿峣早就听说过澳洲人的名头,在福建时还见过许多精巧的渡来澳洲奇货,现在看到这不用多少气力便能装载如此重货物移动的板车和铁轨,心道原来只是增加两根铁条便有如此奇效,难怪澳洲人要大量采购福建的铁料,只片刻间,少年甚至得出了用畜力牵引恐怕效率还能再提高一倍的结论。
    但这一结论才刚刚得出,马上便被打破了。
    因为就在这轨道的尽头,随着一阵汽笛声响起,刚刚装了一多半货物的一长列平板大车便沿着铁轨驶了过来。那些大车上的煤炭与货物足有小山样高,但这一回居然没有一个人去推动,但速度却似乎比那些使用人力的还要快上许多,沈寿峣甚至在那些平板车上寻找起风帆来,但同样是一无所获。
    如果非要说这车上有什么东西能够替代人力、畜力甚至风力,那么唯一可疑的恐怕就只有挂在平板车队列最前面的那台黑色机器了,足比九斗橱还大的铁皮柜子,上面横躺着一个铁皮圆桶,‘铁桶’上还立着一根圆形铁管,如佛郎机炮筒一般。这些东西同样安置在带轮子的平板车上,只是铁柜外面还有许多金属杆子与旁边一个轮子连接,看样子也是铸铁打造,铁造的飞轮又连接着平板车下的轮子,想来正是依靠此物驱动这车列前行。那圆形铁管中不断冒着黑烟,看起来应是一个烟囱,而桶身上面用油漆涂写了‘严禁烟火’四个大字,似乎也在印证着少年的猜想,显然此物对于这车列异常重要。
    想来那无帆自动的大铁船也是类似的机器在驱动,他很快便考虑到了这一点。
    沈寿峣将这一发现告诉父亲,沈老爷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的内心同样震撼。
    在那堆奇怪机器的旁边坐着一名似乎是‘驭者’的年轻男子,男子脸上熏得乌黑,衣服也沾染得斑斑驳驳看不出本色,脖子上更还挂着一领已经变成灰色的抹布。此人手里握着一根铁杆子不断前推后拉,不时还向堤岸上的人大声喊着什么,随着他的动作,那飞轮上的连杆也在飞快拉扯,带着下面的轮子向前转动。
    没过多久,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那平板车列终于在一座塔楼边缓缓停了下来。
    沈有容其实早已注意到这些遍布堤岸两侧的高大塔楼,其中有高有矮,但最矮的也不会低于两丈,只比大明寻常的州县城墙矮得有限。远远看去,塔楼上全是铁条和木梁搭建的巨大三角锥形长臂,长臂露出塔顶的尖端斜斜指向天空,加上臂端垂下的绳子,让人觉得澳洲人像是想要钓鱼,但直觉又告诉他应该不是。
    这样的塔楼沿着港湾密密布置,在港口的另一端,据说是高雄港造船厂的位置似乎还要更多。
    ‘注意!注意!’
    堤岸上开始有人一边吹着哨子一边大喊。
    ‘丙字泊位开始装货!’
    一阵脚步声随即传来。
    随着哨声与喊声,几个穿着灰蓝布褂子的人从后面的平板车上跳了下来――沈有容发现港中所有的公人都穿着这种短小的灰蓝布褂子,不过有人腰里束着腰带,有人却不束。共同特点是他们全戴着一种大概用枯藤编成的头盔。沈有容并不明白戴这种头盔有何功用,难不成澳洲人学了说书《三国志》里的孟获,还要编练藤甲兵不成?
    片刻之间,这几个人便迅速钻进塔楼下面一个圆形转轮当中,然后在轮中飞快跑动起来。轮子随着跑动而转动,塔楼上的长臂也随之升了起来,接着其他人全身用力推动起另一侧的绞盘,带着塔楼顶端的长臂转向了平板车的方向。一直站在旁边的一人此时开始不断吹起哨子,双手挥舞着一红一绿两面小旗。盛有容看了一会便明白过来,这是在指挥推动绞盘的人转动角度。在他的指挥下,长臂慢慢伸向方才那辆人力平板车的上方,臂端随即垂下一个巨大铁钩,平板车上的人将钩子挂住车上网绳。等所有人跳下车后,轮子里的人又跑了起来,臂架顶端开始再次抬高。
    一大堆绳网形成一个网袋,将里面许多满装货物的麻包吊到那辆似乎是由活力驱动的平板车列上。与此同时,铁轨一侧的另外几处‘踏轮起重机’也在不停装卸,只不过有些同样是挂起网兜,还有的装卸货物则是整齐码放在木盘上的板条木箱。
    但无论哪种形式,都足以让初次见到的人感到震惊了,在大明的港口往往要民伕们花费一个时辰才能搬完的货物在此地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便已做完。
    事实上如果不是‘新式’蒸汽机也在不断摸索复原工序之中,加之台湾这里的煤炭供应实在匮乏,不然沈有容一行看到的情景还会震撼数倍。台湾南部煤矿不多,如今整个台湾路最先开采的一处煤矿还是位于阿里山西麓靠近诸罗山社地方的奋起湖煤矿,算是距离嘉南平原最近的一处,澎湖虽然也有矿脉,但无论品位还是运输都不合算。
    为此元老院不仅为彼处修建了连接的铁路,还在附近新建了一座堡垒村——嘉义乡。
    但即便如此,此地一年的出产煤炭也不过5000吨不到的数量,是以各处港口才不得不以人力作为补充,只是在诸如踏轮起重机的安全性上做了更为完善的保障。
    当然,蒸汽器替代人力也是必由之路,纵然港中原子西方历史复制的踏轮起重机在安全装置上改进了不少,但也免不了还有工人受伤。
    …………
    经过简单检疫和‘入境’登记,沈有容一行总算拿到了属于他们的那张九十天有效的‘临时签证’,听说这东西异常紧要,若是丢失会有许多麻烦,毕竟此时不似后世,没有蒸汽动力船只的商人为了等候风信等上两三个月都是寻常。签证纸上不仅有各人身份信息和体貌特征,纸张底纹也印制精美,至少比大明的堪合精致许多。
    按照那船主提点沈有容一行选择了港中的汇丰宾馆入住,据说此处是澳洲人自营的客店,条件相当不错,安顿好行李之后自然是要好好探访一番港市,但现在沈有容改了主意,决定先仔细看看这客店再说。
    沈有容还是头一回住进这样的客店,屋里屋外,给他最大的感觉便是干净与新鲜,其中最让他惊奇的居然是茅房就设在屋内。过去在外公干,哪怕是官营的驿站,最多就有个木桶或是夜壶,却不像这里居然是直接连通到下水的白瓷马桶,实在是奢华。
    高雄本地尚没有工厂烧制白瓷马桶,产能要尽可能留给砖厂,在台风季前修建更多砖房才是急务。是以汇丰宾馆的冲水马桶全都是从南洋送来,因为工艺难度的问题,这样品相上佳的成品内部供应尚无法完全满足,加之还需要一套完善的抽水与下水系统,故而除了广州、松江和天津的万通行有特供外还未对外大宗发卖,充其量将来会对部分有用的大明关系开放一些经营。
    除了卫生洁具和房间中的穿衣大镜外,最让沈有容与何乔远感兴趣的便是那些花花绿绿的澳洲‘宝钞’了,这些印着当一贯、当一陌、当一文的纸钞伴着旁边的阿拉伯数字透着新奇,是以当听说此地居然通行纸币时沈有容一行也入乡随俗,就在海关便换了一些,反正数量不多,而且离开时同样可以兑回银两。
    沈有容家是出过殿试状元的,以他的见识自然明白这纸钞通行的天大好处,只是因为此物只能用于购买澳洲货物,故而所有进出此地的商人在离开时都会选择将钱花光,故而大陆之上尚未流传出来此物,他倒是有心收藏一些回去,也免得关于澳宋的消息口说无凭。
    店家倒是体贴,早早备下温水淋浴,沈有容好好享用了一番,脱去两日风尘,等何乔远和沈寿峣再次聚齐时已到了日薄西山之时。
    明石道友果然没有爽约,入夜之前他如约而至。
    简单介绍了一番,他向沈有容表达了歉意,伏波军现役军人夜间单独出营需要履行一些手续,却并未透露其实下午他还单独去向坐镇此地的首长进行了特别汇报。
    沈有容不以为意,来这一路他已经知道澳洲人令行禁止自有一番法度,他也是带兵之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对于明石的解释完全理解。
    作为‘地主’,见沈有容一行尚未用饭,明石道友便熟练招呼起餐厅的伙计,点了几样时新的澳宋名菜,诸如辣椒肉丝、番茄炒蛋,又要了一瓶国士无双。
    沈有容也是行伍出身,酒菜上桌很快便没了拘束,加之这些酒菜以往都闻所未闻,入口之后也极美味,众人心情顿时大畅。
    明石道友在故人面前也没有过多隐瞒,将自己这三年来的事情大致与沈有容说了许多。
    原来当初他自大明返回长崎不久,主公村山等安便在与末次政直的政争中落败,因为在大阪之阵中与丰臣家有些瓜葛而被末次家抓住了把柄,去年年底村山一族便被幕府处刑,他本人也被押往江户斩首了。代表长崎外町的村山家与代表内町末次家的长崎代官之争,既是西班牙多明我会与葡萄牙耶稣会的宗教利益之争,也牵扯到了丰臣与德川之间的暗流纠葛,而作为村山家的下级武士头目,在村山等安死后,过得自然不顺。
    一方面身为切支丹武士不容于幕府,另一方面又因曾经亲近多明我会的背景无法得到耶稣会的信任与庇护,最后在走投无路之下明石道友无意间接触到了澳宋的首长,再次踏上了台湾开拓之旅。
    没想到因为他过硬的军事素养和正直为人,又兼精通汉语,在加入台湾开拓团后便得到了首长的青睐,迅速在驻台伏波军中崭露头角,在几次对海匪的顺利清缴之后,如今已升为班长。当初跟着他到过大明的正木矢次卫门、柴田胜左卫门两名属下也都归化了澳宋,柴田胜左卫门前段时间跟随舰队去了吕宋执行任务,正木矢次卫门则是在北面的安平港当值,像他们这样投奔澳宋的日本切支丹还有许多,无论青壮老弱,元老院一概收容,几乎所有人都能人尽其用,不仅自己衣食无忧,还能靠着差事养家糊口。
    “这么说澳洲人也如你们一般奉教?”沈有容知道明石道友和许多长崎武士因为村山等安的原因也都是天主教徒,既然澳洲人庇护明石,想必也是教徒一类,听明石的汉语比之当初益发流利,恐怕在这边过得不错,只是话语中多了许多辽东口音让沈老爷略有疑惑。
    明石道友却没有认真接话,只是有些感叹,“奉不奉教如今无所谓了,倒是不意能在高雄见到军门,当年的恩德拙者还铭感于心的。”
    “当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也是你辈无心凌犯中国,我这次还是听人说起如今东番气象一新,想来看看而已。”
    何乔远也道“我等初来此地,见样样事都透着新鲜,只是苦于没个向导。”
    明石道友闻言笑道“军门掌管福建海防,对台湾这里上心也是自然,不过元老院治下并无什么见不得人,这些日子从大明和日本过来的移民有增无减便是明证,拙者明日正好休沐,就陪军门转一转这高雄好了。”
    “如此甚好。”
    当夜一桌人吃喝尽兴,一直吃到夜中,等送走明石道友时港中亮起的路灯又让沈老爷吃惊一番自是不表。
    回到房中,沈寿峣伺候着老子更衣,却听沈有容问着儿子,“八郎,你看这明石道友有没有向澳洲人透露我们的消息?”
    “透露没透露,明日就会知道了。”
    望着宾馆外的灯火,少年人似乎多了些期待之意。
    参考文献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闽中理学渊源考卷75司徒何镜山先生乔远》
    6、《明史沈有容传》
    7、《明宫史》
    8、《酌中志》刘若愚
    9、《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张勃
    10、《明光宗贞皇帝实录》
    11、《闽书》何乔远
    12、《泉州府志》
    13、《东番记》陈第
    14、《闽海赠言》沈有容
    15、《沈有容三入东番“歼倭驱荷”考》陈九如、姚永森
    16、《長崎奉行の研究》铃木康子
    17、《長崎奉行江戸幕府の耳と目》外山干夫
    18、《図説長崎歴史散歩大航海時代にひらかれた国際都市》原田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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