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年节越来越近,汴京城内的气氛也是越来越热闹,与之相反,因为要面对来年的科考,被迫停留在汴京城内的学子们也就越来越能感受到离家之苦。

    众多学子中,有那交游广阔的,自有那亲朋好友邀去做客;有那专注学问的,则是闷头纸堆一番白首皜经的自得之态;而杜衍这类明白学问并不单单来自纸面的学子,也是各有去处——诸多汴京的商贾并不介意用区区钱财来换取学子们的好感,其中潜在的道理并不需说明。

    杜衍不是故作清高的人,他不会轻易受人财物,却不介意用所学写些文章来换些吃食,所以就有了游走各家酒楼的机会。

    与他同行的自然是苏州孟和颍州齐两位同窗损友,三人处在一处,倒也颇为逍遥自在。

    腊月二十五这天下午,错过了宴饮最繁忙的时段,三个人正在一处店家的小隔间内谈论来年的春闱,忽而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粗声大气的行酒令之后的喧闹声。

    一个人用明显是行伍中人的口气说着:“三位兄弟,莫说哥哥不带你等发财,此次事非比寻常,且容哥哥给诸位兄弟分说……数日前,杨二郎被灵州人惩戒之事,三位兄弟该都听过……如今石帅1受牵连为今上勒令在家,石帅长公子原在徐州,被唤了回来,石家那长公子虽是庶出,却是果敢有为,立志为其父雪耻,听闻前日曾在丰颐楼设宴,与会者不是出自名门,就是豪商大贾……啧啧,哥哥我也不过是外阁轮守而已……”

    这人的嗓门大得很,言辞更是没有半点顾忌,隔壁的杜衍几人顿时屏住了呼吸,彼此间眼神交换着,最终还是杜衍悄声说道:“两位贤弟休要做声,隔壁那人……愚兄有印象,该是禁军的押司2,据说姓张,出名的凶横霸道,若知我等听闻密事,恐有不妥……”

    苏州孟和颍州齐也不是故作正人的伪君子,事实上他们三个闲来无事经常出入各家酒楼,对这汴京城内各种诡闻密事半点也不陌生,闻听杜衍言语,当即各自在嘴唇上比划了一下。

    这时候,一个略有些尖刻的声音阿谀了一句:“押司哥哥莫要涨他人志气,凭哥哥本事,他人封候拜将也等闲事……”

    “休要胡言!某家还知自家几多斤两……”略略自谦了一句,张押司颇为自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此次乃是石帅长公子出头,对付的却是凶悍的灵州人,参与之人除了禁军中人,余者均为这开封府几家大商家之簇拥,都是能提刀杀人之辈,你等兄弟三个平素顶多敢摸摸小娘素手,扒寡居妇人墙头……这等正事岂是你等能够参与?休要多舌,若是哥哥应承了你等,转头临阵之时你等丢了性命,某家如何向你等家中父母交代?”

    一个嗓子哑的像鸭子一样的声音带着急躁冒了出来,“押司哥哥,莫要小瞧某等,哥哥如同某一般大时,未必强于某等,不过杀人而已,灵州人高大,比之牯牛如何?某杀得牯牛,杀不得人乎?”

    先前的尖刻嗓子呵斥道:“六子闭嘴,不得对押司哥哥不恭!牯牛只有两只尖角,灵州人却是一身铁,更有利刃强弩防身,你那两下比得过谁?”

    说完话语一转,转而又道:“多谢押司哥哥体谅,某家几兄弟确不曾有战阵经验……哥哥找得我等,必定有所差遣,还请哥哥明言,力所能及之事,弟等定不负所托!”

    “哈哈,爽快!”张押司喝了一声彩,继续道:“不愧为南门三郎,快人快语!某家也不要你等上阵冲杀,你等熟知巷道门径,某家只需你等盯着城外灵州人动向,有何变动,叫人去城北白虎节堂通报,可否?”

    尖刻嗓子的南门三郎显然心机不差,没有半点磕绊地径直答道:“就如押司哥哥所言,弟等惟命是从!”

    虽然未曾提起报酬的事情,但很显然,给这等人办事是不愁些许钱财的,作为常年在坊间打混的南门三郎看得非常清楚,自然答应得非常爽快。

    “吱呀”几声桌椅板凳摩擦地面的声音之后,张押司的声音重又响起,“此处非是议事之地,弟弟几个随哥哥走一遭,交代清楚也好办事!”

    “喏!”几个不同的嗓音刻意压低了同声回应道。

    然后是踢踢踏踏的的脚步声和门开又关上的吱呀声,以及店家的“客官闲时再来……”的呼喝声。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小隔间内的三人不约而同的舒了一口气。

    素来话语多多的苏州孟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喃喃道:“杜山阴,我等好像听到了……不该听闻之事……”

    “不是不该听,而是……”颍州齐顺口接了一句,说到半道突然停了下来,瞪着眼睛转而说道:“要出事,出大事了!”

    杜衍皱着眉头确定道:“没错,是要出事!天大事!灵州人岂是好相与?嘿,石家长公子出面主事,那石大将莫非是犯了癔症……”

    有些情绪化的苏州孟惊声说道:“世昌兄所说不差,灵州人各个凶悍,虽然人少,但之前既然敢匹马入城惩治那杨二郎,其统领之人绝非等闲,那日皇城使秦大将军息事宁人即为明证!如今眼看年关将近,若是战火烧起……该如何是好……”

    “慢来,慢来,莫急,莫急……”杜衍沉住了气,比划着手,示意二人坐下,同时说道:“我等需要细细想想,这事急躁不得,否则不但于事无补,甚有可能害及己身……”

    所谓近朱者赤,经常和杜衍这经历多多的人在一起,知道这位同窗颇有急智,苏州孟与颍州齐二位也不像等闲人那般遇事就惊惶失措,略一犹豫,便都安然就坐,只是把目光投注到皱着眉头思索的杜衍身上。

    杜衍心如电转,前些日灵州人整肃与威武的英姿在他脑中闪现,这几日来关于灵州人的种种消息也在逐一跳过,再加上最近从各家酒楼听到的一些琐事要闻,所有这些汇总到一起,让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都大了一圈。

    苏州孟和颍州齐两个人当然也没闲着,作为来自不同地方的顶级聪明人,他们对事务也有各自不同的看法,就像最近杜衍经常对灵州人加以关注一样,他们也在用自己的双眼审视着国都的种种现象,当然同时也在不停思考自己今后的定位。这一刻,他们更相信自己的好友能够做出足够缜密的判断。

    半晌之后,杜衍如同在噩梦中醒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两个同伴问道:“两位,杜某敢断言灵州人绝非无智莽夫,先前那位卫四郎既敢众目睽睽之下惩治杨二郎,而皇城使秦大将军更是妥协退让,其中必定另有缘由,只是我等白身学子不得而知罢了……若俺所想不差,灵州人在这汴京城中必有内应之人,若朝堂诸公欲要攻击灵州人,则内应之人绝然不会坐视不理……”

    苏州孟与颍州齐二人齐齐呆了一呆,随后反应较快的苏州孟有些困惑的反问道:“俺也知道灵州人凶悍,只是……世昌兄,灵州人终究不过远来之前朝归人,如此高看彼等……是否……”

    “是否太过?”杜衍摇了摇头,解释道:“这些时日俺都在打问灵州人之详细,两位贤弟均有耳闻,那灵州人等远从万里之外归来,期间定有无尽敌人,却没人能阻挡彼等,何也?都言我朝禁军强势,能远征万里乎?”

    “恐……不能。”这三个字说出口可不容易,尤其对苏州孟与颍州齐这样的年轻学子来说,更是如此。

    杜衍定了定神,继续道:“若俺所判不差,恐在这汴京城中,灵州人早有先手……那灵州人抵达河西业已半年有余,这半年之内从河西归来之人中,定有灵州先遣之细作!”

    苏州孟“嚯”地站起身来,“世昌兄,俺去敲登闻鼓3,告知皇帝,可好?”

    “不好!”杜衍重重的摇了摇头,“没用的,贤弟。年节之前去敲登闻鼓?先不说皇帝是否有余暇,便是皇帝从容纳谏,又能如何?眼下那石家长公子发事在即,时间恐有不逮……再者,再者这汴京城丁口百万众,河西人士乃至西来行商便有数万乃至十万数不等,仓卒之际,能辨得谁人为灵州细作?况此事有那石大将军背后运作,难保稍有不慎,便是一场兵乱!”

    “这……可……如何是好?”颍州齐喃喃的念叨着,他身旁的苏州孟更是呆愣愣的瘫坐下来。

    两人都知道身前这位山阴同窗处事周密,也相信这位不会行差踏错,但却头一次见到杜衍愁眉不展,不由得有些慌了神。

    这边厢,杜衍诉说了一番之后,也稍稍理清了心中思路,却是拿不准该如何面对,暗叹前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时候,听着颍州齐嘟囔“如何是好”之后,才深深觉得自家平素的智慧没了用武之地。

    再沉默苦思了半响,他霍然起身,沉声道:“两位贤弟,你二位速回住处,未来几日休要外出走动……”

    “世昌兄,你要作甚?”苏州孟愕然问道。

    杜衍慨然回道:“俺要去城南灵州人庄上走一遭!”

    “不可!世昌兄万万不可!”苏州孟紧忙拉住杜衍的袍袖,劝道:“石家长公子行事在即,那灵州人也是凶悍之徒,世昌兄一介书生,又能如何?此事……万万不可……”

    “贤弟休要劝俺,俺主意已定!”杜衍翻手托住苏州孟的手臂,断然道:“石府禁军皆为跋扈之辈,俺若去了怕是会有窥探军事之嫌,反会落牢遭灾,那灵州人则不同,日前见彼等对庶民秋毫无犯,俺去告知石府所谋,求那日统帅之人,看在均为汉家血脉,劝阻一番,或可有所做为……”

    与从小经历坎坷的杜衍不同,苏州孟与颍州齐二人万万没想到这位同窗居然有如此胆量,顿时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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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石帅,指石保吉。说话之人是石保吉帐下亲兵,这人的语言习惯应该按惯例用最高的军中职务称呼自家主将,而不是用朝堂官职‘节度使’来称呼。

    2押司,宋朝官场中有官和吏之分,押司属于文吏职务,这节中张某是军中文书,实际是武人任文职。

    3登闻鼓,古代设在朝堂之外的大鼓,旨在使平民百姓有直达天听的机会。相传在尧舜时期,就有“敢谏之鼓”,后世历朝也多有设置,不过不同朝代功用各有不同,宋时设有专门的登闻鼓院,初时连同百姓想见皇帝长什么样都敢去敲一敲,后因此严重影响了皇帝的威严,限制便开始越来越多,这一制度至明清时期则已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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