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三年八月十五,中秋节。.?

    “……除东平郡王,骠骑大将军,安禄山为中书门下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贾循为范阳节度使;吕知诲为平卢节度使……朕新为卿在华清宫造诣心汤,名曰禄山汤,卿可尽快入朝,与朕共沐新汤……”

    前一天傍晚,中使冯神威日夜兼程赶了三天半的路,终于在十名飞龙禁军的护送下,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到范阳。

    这天早上,他被安禄山的家僮请到了范阳节度使的节堂,宣读了皇帝的圣旨和亲笔手诏。

    被宣旨的对象,安禄山踞坐在床上,并未起身,只是这么饶有兴致地听着自己的宣读,那泛着寒光的眼睛,看得冯神威直毛。

    这次被李隆基选为宣旨中使,冯神威是一万个不愿意,他与李隆基和杨国忠两人不同,他同意大多数人的观点,就是安禄山一定会反,安禄山的部下也一定会反,而且是马上就反。

    在他看来,这次宣旨几乎就是羊入虎口一般,但圣命难为,不去也是个死,皇帝自从不理朝政后,反而越来越刚愎了,宫中宦官稍有不顺他意的,就是仗杀的下场,这个时候看到安禄山这样的态度,冯神威的心也就一下揪了起来,暗道要完,心里更加埋怨李隆基。

    安禄山笑着听冯神威宣完旨,接过圣旨和手诏,随意地看了一眼,然后就随手地放在一边,并没有说谢恩领旨的话,在家僮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笑着道:“想把我骗到长安,当真是好主意啊。”

    冯神威紧张得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东平王何出此言,陛下……”

    安禄山打断了他的话,来到冯神威的身边,拉着他的手道:“冯中使,你随我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于是冯神威便跟着安禄山来到一面屏风后面。然后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

    这里是两个人,一个跪着,身体不住抖,正是自己的老相识。同为中使宦官的辅璆琳,另一个也认识,便是之前被派到范阳宣慰河北的给事中裴士淹,但此刻的他已经不成人形。

    他的全身被装在一个酒瓮,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见到自己眼神极为激动,嘴巴张得老大,却没有声音出,竟是连舌头也被挖出,说不出话,不停流眼泪。

    冯神威虽是宦官,但也读过几年书,更加知道本朝的一些宫廷秘闻,如何会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人彘。据说在高宗时期。武后便因为厌恶王皇后和萧淑妃,便将两人斩去手足,装入酒瓮做成人彘。

    当时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冯神威就吓得不寒而栗,感觉这简直就是世界上最惨的事情了,现在亲眼见到,整个人三魂七魄就丢了两昏六魄,惊惧得无以复加。

    冯神威是个聪明人,在皇宫中当值,不聪明也活不到现在。看到此幅情景如何会不明白生了什么,如何会不知道安禄山想要做什么,他很想义正词严叱骂安禄山忘恩负义,但完全没这个勇气。反而感觉全身的力气一下被抽空了,整个人就一下委顿在地,宦官的尿路本来就短,这时更是一下夹不住,胯下有一股暖流涌出。

    安禄山不屑的声音传来:“冯中使,相比知道这件东西叫什么。不想被做成人彘,就乖乖按本王说的去做。”

    冯神威很想反对,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安禄山得意的声音传来:“给他换身衣服,告诉他要做什么……”

    ……

    洛阳,天策府,建宁王府。

    马上就要满十九的少年王爷此刻一身戎装,她的妻子十七岁的建宁王妃张雨婷眼角留着泪,正在细心地为他扎束盔甲,系上披风。李倓静静地地凝望着心爱的妻子,粉白细嫩的脸,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还有眼角的泪花。

    随后他将视线转下,移动到妻子还未显怀的小腹上来,妻子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自己马上就要做父亲了,等孩子出生,天下也该真正太平了。

    “就不能过完中秋再出征吗?”张雨婷给李倓系好披风,将头依偎在他的胸口,强忍着流泪说。

    “安贼今日起兵造反,天策军必须要尽快赶到河北去,我是大唐的王爷,又是师父的弟子,更要提前前往河北,联络河北河东的忠唐义士。另外黄河以北的百姓迁徙,和坚壁清野也要我去做。

    时间紧迫啊!”

    “夫君是做大事的盖世英雄,妾身不该拖你的后腿,但兵凶战险,还望夫君万不可冲锋冒险,陷于险地,万不可像出征宥州那样,就算不为了妾身,也要为了妾身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夫君此去,妾身会在家中****祝祷,祈盼夫君能平安顺遂。”

    “我知道的,娘子不必每日牵挂于我,安心养胎为宜,你知道的,我身边有六十名武艺和骑射都是最好的亲卫保护,即使深陷重围,他们也能保护我杀出一条血路,你放心好了。”

    李倓不知道的是,本来还有些放心的张雨婷,在听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却愈地不放心了,但她也没有多说,只是强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李倓低头,轻轻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亲,然后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张雨婷的小腹上,此刻他的妻子怀孕才三个多月,自然听不到什么,但心性像个孩子的李倓每天却都要至少听一次,乐此不疲。

    然后张雨婷就像搂着自己孩子一样,轻轻将手放在李倓的头上,爱怜的摩挲着,眼中母性光辉闪烁,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了一般。

    将视线从建宁王府移开,此刻的洛阳城外,各个工坊住宅区,更多类似的场景在同时生。

    名叫吴二牛的新鲜出炉战兵穿着一身崭新的火红色军装,坐在一张凳子上,他的妻子蹲在地上,一边流眼泪,一边给他打绑腿,他那个马上要满九岁的儿子,十分兴奋地端着吴二牛的长枪。卖力地做着刺击的动作。

    他十分羡慕那些上了十岁的男孩,可以通过选拔,每人领一杆红缨枪,在各地站岗放哨。维持秩序。在他旁边,二牛四岁的小女儿高兴地给哥哥鼓掌叫好。

    吴二牛看着妻子流泪,毫不在意地道:“你哭个啥嘛,俺这是去打河北叛逆,保卫家园。有天策军和建宁王在,我们一定能够打赢,你就安心在家等着我立功回来吧,到时候我们也搬到那些通自来水,可以在家里上厕所的楼房里去。”

    二牛的妻子哽咽道:“打仗的事情谁说的准,你以为俺不知道,河北兵可是有二十七万,天策军才一万,哪有训练三个月就上战场的,你若有是三长两短。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

    说到这里,他的妻子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二牛听了有些心烦,一旁二牛的儿子提起长矛来到他阿娘的身边,大声向她讲解阿爹保卫家园是如何如何光荣,只有八岁半的他听了很多宣传,只知道打仗是件非常热血非常光荣的事,并不知道战争的残酷。

    等妻子哭声小了些,吴二牛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坚定起来:“你不要担心。俺就算是战死了,你们也只会过得更好啊,你会分到一栋更好的房子,小山和小娟也能进到小学堂的英烈班读书认字。天策府一直养到十六岁。”

    “当家的,你可不能死,”二牛妻子哭着道,顿了顿,像是做了什么重要决定一样,她抬起头。看着吴二牛的眼睛道:“当家的,俺们不要这两份差事了,俺们往南边跑吧,俺们不给天策府卖命了!”

    吴二牛气的一下站了起来,抓过妻子的肩膀就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几下,然后大声骂道:“你这说的什么胡话,俺这不是给天策府卖命,俺这是为国尽忠,俺这是保卫家园,即使战死了也要进纪念碑的。

    别说现在逃跑抓到要杀头,就说真能跑掉,俺也不愿再回头继续过那种吃不饱,处处受人欺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苦日子,你这话以后再也休提,说一次俺就打你一次,这要被别人听到了,以后俺们家在都畿道还有脸活不!”

    二牛妻子被打过后,反倒哭声一下没了,咬着牙齿继续给他收拾行装,吴二牛又板起脸严令一对儿女刚才的话不许说出去。随后他背起了背包,接过儿子手中的长矛,摸了摸一对儿女的头,嘱咐他们要听阿娘的话,开始往院子外面走。

    吴小山挺着胸膛,握紧拳头向他的阿爹表示自己是个小男子汉,可以保护阿娘和阿妹,吴小娟则有些懵了,也开始小声的哭起来,他的妻子跟在吴二牛的后面,红着眼睛哽咽道:“可别死了啊,孩子他爹,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

    范阳城南大校场,金鼓喧天,旗号飞扬,上十万大军,在此列阵而站,吵吵嚷嚷,沸反盈天。

    这些都是大唐的正规军,范阳镇统辖的经略军、威武军、清夷军、静塞军、恒阳军、北平军、高阳军、唐兴军、横海军9个军团,在册兵员九万一千四百人,为天宝十大边军之最;平卢镇统辖的平卢军、卢龙军、榆关守捉、安东都护府,管兵三万七千五百人。

    除去在当地驻守的,十万雄兵已经汇集范阳四五天了,河北之地,本来汉人和胡人人数相差不多,安禄山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后,胡人的人数就有显著增多,到现在胡人更是占据了绝对多数,此刻反应到军中也是如此。

    这十万大军当中,汉人的比例已经不足三成,而其他七成胡人士兵中,又分为昭武九国胡、突厥胡和契丹、奚人胡,前者大约也占三成,契丹和奚胡占四成多一些。

    而军中将领,高级将领里面,除了十几名心腹将领是汉人(大多也是胡化汉人,即只知走马射猎,不知诗书礼义)以外,其他中层和底层将校,几乎清一色都是胡人,所以基本上,这就一支胡人军队。

    此时这支军队,便完全体现了胡人军队的全部特点,军阵极为散乱,与肃穆两个字完全搭不上边。不过凶蛮之气倒是扑面而来。一名名军士,歪歪斜斜站着,多在以胡语或谈或笑,仔细听来。却还不是一种语言,有昭武九国话,有突厥语,契丹语,奚语。不一而足。

    说到高兴之处,便一起轰然而笑,笑声爽朗,草原汉子的豪爽之处尽显无遗;即便如此这些人在说话谈笑的同时,眼睛依然会时不时地滴溜溜四处乱转,泛着绿油油的幽光,好像草原的群狼一般。

    “连续五天犒赏三军,是要去抢室韦还是靺鞨,还是渤海国?或者是哪家大户?”

    “就算去抢范阳卢氏,博陵崔氏也不要这么多人。我看定是要出兵去打都畿道。娘的,总算可以南下痛痛快快杀一场了,好爽啊!”

    “早就听说整个都畿道遍地都是黄金珠宝,美食美酒更是堆积如山,这些东西都是那个兰陵王派船去南海抢的。

    娘的,你们是不知道,听说在都畿道,即使一名最穷的农夫,每日都有喝不完的仙人醉,喝不完的热茶;即使是最穷的人。也都能住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好房子里面,都畿道的女人一个个也全都细皮嫩肉的,哪像我们家里的婆娘。一个个都要在风雪中劳作,皮糙肉厚的。

    既然兰陵王能抢南海土人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抢他们的!”

    “入娘的,凭什么他们都畿道连最低贱的农夫都这么享福,而我们就要受罪,一天才四两仙人醉。还不够老子塞个牙缝,这还是因为有犒赏,平日历老子嘴里简直要淡出个鸟来了。”

    “没说的,杀进都畿道,抢他丫的!****的兰陵王,****的天策府,他们不是要杀光我们所有胡人吗……”

    便在这个时候,安禄山、史思明、安庆绪、孙孝哲、安守忠、李归仁、张通儒、田承嗣、田乾真、严庄等人一齐来到了大校场,一同前来的还有两名面白无须的中使宦官。

    此时安禄山越地肥胖,已经骑不得马,坐在一辆铁质的马车上,到达校场之后,迎着上十万麾下将士热切的目光,他从铁舆上站了起来,双手扶着车厢前面的横木,由四匹健马拉着他在校场上缓缓巡视,每到一处,便是一阵欢呼,有人用粟特语和突厥语大声喊着:“大光明神!大光明神!”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差不多来到校场中央之后,安禄山松开握着车轼的手,双手握拳,大声吼了起来:“诸位范阳军、平卢军的将士们,你们可知道,这五日本王犒赏三军,今日大军列阵于此,为的是什么?”

    ……

    洛阳,名叫戴四清战兵火长已经全身扎束整齐,作为最低级的军官,他也领到了一身轻便的扎甲,腰上鞓带扎得紧紧的,看起来挺拔且精神,整个人也显得十分的昂扬。

    在他身边十一岁的大儿子看着自己的阿爹,崇拜得两眼直冒星星,他的小女儿则被妻子拉在怀里,眼睛红红的。

    集结号吹响,戴四清摘下兜鍪,额头上绑着一条红黑色的抹额,眼睛也有些有些微红,对他的阿爹和阿娘跪下道:“阿爹,阿娘,我走了,等打跑河北逆胡再回来给二老尽孝!”

    戴大娘红着眼睛不停地抹眼泪,戴大爷看着挺拔昂扬的儿子,眼睛里全是骄傲:“去吧,我儿为国征战,守土安疆,岂不伟哉!我儿此去,安心厮杀,家里的事情,勿要牵挂,阿爹在这里等你我儿凯旋归来!”

    洛阳城东,大校场,数千新训之军,肃然而立,由一名训导官领头,整个大校场数千战兵同唱军歌,歌声震天彻地。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装,着我战时衿,

    一呼同袍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胡虏不顾身!”

    威武雄壮的歌声中,从三十万农兵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三万战兵中的第一批先行出,他们将开赴河北之地,在黄河北岸的怀州,滑州,濮州修筑工事。列阵以待。

    在他们之后,其他两万多战兵也将6续开赴前线,一部分渡过黄河,另一部分前往陈留、荥阳、武牢关防线驻守。

    校场外面。无数赶来送行的家人不停地抹着眼泪,不过若是仔细观察,也能现个别个子稍矮的精壮汉子震撼的同时,眼中又隐隐闪着恶毒的光芒,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洛阳稍北。黄河上面,一片帆橹云集的场面,络绎不绝的船队顺着大运河,将南海的粮食运往各个需要坚守的地方。

    另一个方向,一直从渭水而来的船队正顺流而下,每艘船上除了船工之外,更多的却是一名名彪悍至极的军士,他们的额头同样扎着一条抹额,抹额正中间,黑底红徽。正是一面盾牌,中间一个天策的天字。

    每名天策士兵此时都全副武装,手里端着一把强弩,胸前再挂着一把,如临大敌,他们押运的东西,正是从朔方军管辖的延州运来的各种猛火油,有单纯的汽油,也有加了稠化剂的汽油。

    ……

    范阳城南大校场,大胖子安禄山振臂大呼。

    “这两年来。朝中出了两名奸臣,便是杨国忠和萧去病。

    杨国忠赌场小混混出身,既无品行,更无才干。现在却窃据高位,把持朝政,蒙骗圣上,南诏之战,剑南军三次全军覆没,都被杨国忠掩败为胜。

    更兼杨国忠贪得无厌。盗取左藏库和大盈库绢帛三千万匹,又与萧去病勾结,贪~污~公~款,收受贿赂多达两千五百万贯!

    萧去病仇视所有胡人,立誓要杀光所有胡人,这两年来,他和他麾下的四海商社,通过各种办法掠夺我们河北之地的钱财,我们辛苦劳作一年下来赚得的钱财,最后都流入了四海商社的口袋。

    现在我们河北之人,吃不饱,穿不暖,要什么没什么,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拜萧去病所赐。就这样,那萧去病依然不满足,前不久他竟然上奏皇帝陛下,要出兵杀光我们!

    皇帝陛下仁慈,自然不肯同意,那萧去病竟然丧心病狂,联合杨国忠出兵将陛下幽禁,今皇帝有密旨,令本王帅兵入朝,讨伐杨国忠和萧去病,清君侧,救皇帝!”

    安禄山扯着嗓子吼完,中气就有些接不上来,他回头招了招手,史思明和安守忠便押着两名中使宦官辅璆琳和冯神威来到安禄山的铁舆前,所有人的目光也就刷地一下盯在两名中使身上。

    冯神威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一张圣旨来,声音有些颤抖地大声念道:“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

    近者有权臣杨国忠、萧去病者,本自细微,擢之行伍,进小忠而自售,包巨猾以贪天。予每含容,冀其迁善,列在衣冠之右,授之师旅之权。赐予无涯,邀求罔极,凡经宠任,中外毕闻……

    实有欺罔之罪。连结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皆非朕意……去病小儿,意欲杀光河北之人,有干天和,朕实不忍,此二贼竟出兵叛上,将朕囚于深宫……

    ……幸有东平郡王禄山,忠君体国,宜令安禄山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天下各路兵马,以诛叛逆!

    布告遐迩,咸令知悉。”

    庞大的军阵,只是鸦雀无声,很多人张着嘴巴,惊异得简直有些呆住了。

    神马?杨国忠这小子竟然贪污敛财了这么多钱财,加起来足足三千七百多万贯!还有杨国忠和萧去病竟然把皇帝给囚禁了?皇帝封东平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真的假的?

    一些契丹和奚的低级军官忍不住在心里骂道:“你个死胖子,直接说都畿道和杨国忠有很多钱,带我们去抢不就行了,说这么多的弯弯绕,骗鬼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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