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在抓紧时间和张居正进行久违的沟通,用一张张小纸条来传达各种张居正需得知道的机密讯息,然后在炭盆中将其烧成灰烬。在判断张居正的身体状况并无大碍,只是精神状态不大好的情况下,他最后抓紧时间表达了一下对张居正的关心,随即就站起身来准备告退。

    毕竟前两次他都是很快就走,这次要真的破天荒盘桓太多时间,那么前头那些铺垫就可能会出现问题。

    可就在他到了嘴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时,却只听外间传来了张敬修焦急的声音:“父亲,门上来报,说是慈宁宫太监李用来了!走得很快,世卿要出去恐怕来不及了!”

    这么快?

    张居正情不自禁地和汪孚林交换了一个眼色,见汪孚林第一时间东张西望,显然想看看他这里有什么地方可躲,他就当机立断地说道:“不要慌,你直接挑冯双林的罪状,一条一条大声说出来,说到李用进来为止!”

    和自己这种只知道剑走偏锋的人比,张居正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汪孚林在心里赞叹了一句,立时先去仔细看了看火盆,还用小木棍拨拉了一下,确信那些可能会被人拿出来当证据的纸片烧成了灰,他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始在张居正面前慷慨激昂地控诉冯保七宗罪——总体来说,也就是他之前弹劾的奏本那番内容。

    既然张居正都明确表示了要大声说,汪孚林的声音当然很不小,外间张敬修听得清清楚楚。可张敬修更惊骇的,不是汪孚林这七宗罪的描述实在是够惊悚,而是父亲对汪孚林的态度实在是够惊悚。难不成父亲装病是为了和冯保翻脸划清界限,否则为什么要让汪孚林在慈宁宫来人的时候,说这种绝对不会让慈宁宫来人高兴的话,这是在坑汪孚林吧?可汪孚林被坑居然还这么听话?这到底咋回事啊!

    张大公子糊涂,可陪着李用同样是一路连奔带跑进来的张懋修,当听到父亲病房中传来汪孚林那中气十足的控诉声时,同样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瞪的当然是他长兄。我可是及早让人给你报信了,你怎么非但不让汪孚林找个地方躲一躲,避一避,竟然还让他在父亲屋子里这样瞎胡闹?看看身边的李公公,这位脸色青中带白,简直和见了鬼似的,可见是气的!

    李用倒不是气的,而是被吓的。宫中那一出戏已经快把他吓出毛病来了,没想到上了张居正这儿还是差点被吓死。里头那个是谁啊,竟然敢在据说病得不轻,甚至很可能就这么起不来的张居正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什么弹劾冯保的事?见张家两个儿子亦是面面相觑,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干脆不理会这两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直接伸手推开了门。

    他这一推门直接闯进去,却着实眯着眼睛熟悉了一下室内室外的光线差别,这才看清楚了床上躺着的人和一旁站着的人。那个形销骨立的显然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当朝首辅张居正,李太后急召的人;而那个站着的年轻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虽说这种层级的年轻官员他不认识几个,可眼前这个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因为上次张居正的母亲赵老夫人抵达京城的那天,他和张仲举奉命去接,正好照过一面,可不就是汪孚林?

    这小子明明是张居正的亲信却弹劾冯保,如今还在张居正面前说这事刺激人,到底什么居心?

    李用和冯保倒没有那么深交情,事实上他是慈宁宫太监,李太后最亲近的人,对于司礼监的位子没有企图那是不可能的,可今天李太后和小皇帝这对母子冲突成了那个样子,他就算不帮冯保,那也得站在李太后这一边,此时此刻自然而然就阴谋论了。可是,当他发现自己闯进去的时候,汪孚林警惕地站起身张开手拦在床前时,他想到的便是自己之前在慈宁宫听到里间动静闯进去时,拦着朱翊钧的冯保被打倒地的那一幕,不由得又有一点儿动摇。

    “世卿,让开,这是慈宁宫李公公!”

    听到张居正叫的是汪孚林的表字,声音很严肃,但语气分明并没有愤怒,李用又愣了片刻。好在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要紧的情况,也顾不得一愣之下慌忙让开的汪孚林,急匆匆地对张居正叫道:“元辅张先生,慈圣老娘娘宣您立刻入宫!知道您走不动,不能坐轿子就坐凳杌!”

    张居正看到李用背后的汪孚林朝自己看了过来,那眼神中流露出犀利的光芒,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苦笑道:“也罢,既然是太后懿旨,我就不矫情了。这两天我虽稍好一些,下床走路却毕竟艰难,请李公公容我更衣整理衣冠,把轿子备好就是,省得外间人见了传出闲话。”

    之前御医无不将张居正的情况形容得万分危险,如今见到张居正,李用虽觉得其确实精神状态很不好,可毕竟还口齿清楚,思路明白,而且肯跟着自己进宫,顿时如释重负。眼见张懋修和张敬修都已经进了屋子,显然要亲自服侍张居正更衣,他连忙知机地先退了出来。可在院子里略站了一站,看到汪孚林也心事重重出了屋子,低着头仿佛要出去,他心中一动,连忙把人拦了下来。

    “汪公子。”

    对于慈宁宫太监李用来说,他的身份和司礼监秉笔太监不相上下,但在朝政上的话语权却要低不少,即便如此,他用这样客气的身份和一个御史说话,却还是第一次。见汪孚林仿佛如梦初醒,随即客客气气对他拱了拱手,他想到宫中传言汪孚林和司礼监随堂张宁的关系不错,听说还是从杭州开始的老交情,如今这态度确实不似那些清流君子一般对阉人避若蛇蝎,他少不得又修正了一下心中对汪孚林的看法。

    但如今他在意的却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所以虽说觉得很可能会被搪塞过去,他还是开口问道:“你刚刚对元辅张先生说弹劾冯公公的事,我在外头听到了一些。你既知道元辅张先生和冯公公一外一内,都是中流砥柱,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弹劾冯公公?”

    汪孚林对冯保说,弹劾冯保那是为了钓出张四维,为此不惜和张四维的弟弟张四教虚与委蛇,事后自己的前程丢掉也无所谓。他对张居正用的理由也差不离,但省略了对于前程之类的字眼。而他给宫里的张宏送信时,则一口咬定那是被张四教胁迫,再加上为了投石问路,钓出幕后黑手,于是唯有不计自身利益弹劾冯保。至于做给小皇帝看的成分,那则是只可意会,对谁都不可言传。

    而眼下他又碰到了一个直截了当问自己这一茬的人,还是慈圣李太后身边的头面人物慈宁宫太监李用,他就不得不选择再换一种说辞了。

    “不知道李公公和冯公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还是交情莫逆的好友?”

    听到汪孚林竟然用了君子这种词语来形容他们这样的阉人,李用觉得特别新鲜,但心里不知不觉就斟酌起了回答。尽管今天慈宁宫那一幕实在是太过可怕,李太后只怕要给小皇帝大苦头吃,可冯保未必就真的能够保住。更何况,他和冯保真的有那么好交情么?他虽说是慈宁宫太监,天天****在慈圣李太后面前晃悠,可问题在于,冯保虽说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在李太后面前的话语权却比他更强不少,而且也不大把他放在眼里!

    因此,李用没去想汪孚林很可能要被李太后含怒之下撸掉,而是大义凛然地撇清道:“自然是君子之交,但你该知道在这样的多事之秋弹劾冯公公,闹出了今天这么多人效仿,太后实在是非常震怒!”

    如果仅仅是震怒,会让你来紧急传召张居正?只怕是宫里还出了什么事情吧!

    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和李用刚刚一样,也用非常大义凛然的口气说道:“李公公,我当然知道,冯公公和元辅内外携手,辅佐皇上多年,如果不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我也不会非弹劾他不可。这些天他把应该发内阁票拟的奏本题本全都留在了司礼监,又派人看着内阁次辅张阁老的住宅,相形之下,从前那些贪贿擅权的行径都已经不用别人说了。

    最重要的是,清明上河图这种抄没宫中的珍品,此前突然就四处传留言说和老定襄王有关,可厂卫却都置若罔闻,说是和他没关系谁信?我不指望能够把他弹劾下来,但还请李公公你想一想,元辅张阁老尚且有人弹劾,可冯公公这些年却一直保持好名声,可能吗?”

    李用今天已经听张明这个司礼监秉笔爆了冯保太多的阴私,汪孚林前头那些话他也就是听听而已,没大往心里去,但是,汪孚林这最后一句话,他却着实听进去了。张居正都没这么好名声,都曾经遭到过门生的黑砖伺候,可冯保怎么就名声那么好呢?这次司礼监私自扣下了别人的奏本题本,会不会从前冯保就也是这么干的?想着想着,李用觉得自己好似抓到一点边了,却浑然忘了冯保要是早就私扣人家的奏本题本,那些官员早就闹了起来,还等现在?

    既然不知道汪孚林其实早就是从头黑到脚的家伙,李用又因为对方的谈吐称呼和对待自己的态度,而少许对汪孚林有那么一丁点好感,接下来等到张居正终于被长子张敬修背出了屋子,他心急火燎护送这一位上轿子进宫的时候,就决定时不时要瞅准机会给冯保上一回眼药。当然,首先得等张居正到了慈宁宫,对之前那番事情以及冯保的事表明了态度之后。

    他已经是李太后的心腹了,太高风险的事情他可不干!

    汪孚林突然进了大纱帽胡同张府,而慈宁宫太监李用也紧跟着来到张府,随即护送了不知道是坐着还是躺着的张居正进宫,当这消息传到今日有意告假没留在内阁的张四维耳中时,他着实倒吸一口凉气。前者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因为和汪孚林的交易已经结束,汪孚林弹劾冯保的奏本都已经送了,泼出去的水回不来,可后者他就不得不权衡一下,小皇帝是不是再次在和生母李太后的抗衡上落在了下风。

    如果从前他可以不在乎,但现在的话,他必须以实际行动对小皇帝做出声援。上一次朱翊钧让张明带话出来,暗示他和汪孚林和解,他让张四教带着张泰徵照做了,但那时候小皇帝会做出那样的表态,想必是因为觉得汪孚林很能干,可这一次,他要让朱翊钧知道,自己远远比汪孚林能做得更多!

    “三弟,你之前联络的那些人,现在能够来得及吗?”

    “大哥,来得及,那都是些最最性子刚烈的正人君子,被压制了这么多年,他们早就有心大干一场了!”

    “很好!”张四维露出了几分少有的狰狞之色,霍然起身道,“就这样,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伏阙请命,请皇上亲贤臣,远小人,请皇上尊奉两宫,请太后尊奉诚孝皇后旧例,勿问国事!”

    没有李太后撑腰,只要小皇帝自身打定主意,那么冯保就绝无幸理!张居正的病是几个御医那边都有脉案的,只要病休致仕就绝无起复的机会,只能如同砧板上的肉一般,让他宰割!

    等到张四维坐了四人抬的轿子出门,张四教开始往四面八方派出人手,自己则是出马去往几个最看好的重量级人物那边,被他们兄弟俩遗忘了许久的张泰徵,终于也等到了这样一个脱困的天赐良机。乔装打扮的刘英把张四维张四教全不在的消息一说,张泰徵就义无反顾地说道:“好,你也去联络汪孚林那边,把我接应出去!”

    因此,当小半个时辰之后,张泰徵养病的那个院子突然冒出滚滚浓烟,刘英四处叫人救火的时候,慌乱一片的张府中人哪里注意到,换了一身下人装扮的张泰徵,踉踉跄跄如同那些扑火救火的下人,竟然大摇大摆地直接从大门出去了,成功被人接应上了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坐上轿子的时候,张泰徵忍不住从窗帘中望了一眼张府,心里先是难过,愧疚,随即却觉得愤恨,不甘。

    他就算一度做错了事情,凭什么就要落到那样的后果?

    而他一走没多久,管家就发现了他的失踪,这时候,刘英便在严妈妈的接应下,坐在轿子中复又回来,却是到了门口就叫了管家过来,用张四教的声音低声喝道:“多大的事情也要张扬得天下皆知,家中失火,大少爷因为养病来不及逃生,就这么吩咐下去。有敢胡言乱语的,立时杖毙,赶紧去找锦衣卫刘都督帮忙维持秩序,把火扑灭再说,你想招惹东厂的人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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