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么哭。俺老孙都没喊疼,你心疼个什么劲儿?”孙悟空抬手一抹,就把她的眼泪儿都赶了出来。她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主儿跟她不一样,可是有火眼金睛的。任凭这周围再黑,大概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随即,她便听到了双唇吸吮过手指的声音,一时间脸变得通红。

    孙悟空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俺老孙就见不得你受委屈,见不得你掉眼泪儿。有俺在呢,哭啥?”

    锦宁听完脸更红,眨巴眨巴眼睛,又小声道:“那大圣,你不是因为我吞了两个狐狸的魂魄所以才……”

    “俺老孙就乐意天天看着你,听你叽里呱啦的,看你随便一逗就脸红。”黑暗中,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认真起来,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真诚,毫无戏谑的意味。

    锦宁一下子就怔住了,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心头乱糟糟的,纷繁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勾得她心痒,难耐地心痒。

    半晌,这痒痒的情绪又化为了焦躁。她一头栽到他怀里,撒起了泼来:“大圣你坏啊,你怎么不早说啊!你早点告诉我我就不天天作死了。现在这黑不隆冬的,我看不见你,我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呢,我不高兴,我不高兴——”

    一边说着,她急得直跳脚:“你欺负人啊,你有火眼金睛,你欺负我!”

    “看看看,赶明叫你天天看。”孙悟空嘴角扬得老高,牢牢把她锁在怀里,不叫她再蹦跶。周遭万籁俱寂,只剩他低沉的嗓音回荡在耳边。他温热的吐息好似就缭绕在脖颈,搔得她脊背发麻。须臾,他仰起头,低声叹道:“俺为啥不早告诉你……俺也是最近才发现,咱应该是还在灵台方寸山吧。”

    “灵台方寸山?”锦宁傻了一半:“什么意思?”

    “等出去这你就明白了。”孙悟空在她头顶揉了揉,沉声道:“俺给你放回真身,睡一觉起来,咱就回去了。”

    锦宁眨巴眨巴眼,更傻了:“不行我不想回去,大圣我不识字你可别骗我……”

    “俺啥时候骗过你了?”望着她蹙着眉毛的傻样,他忽然也心软,叹了口气,道:“不回真身那就别回了,正好俺老孙想多看看你。”

    锦宁挑眉,未等开口,便觉得自己好像被瞌睡虫咬了一口似的,瞬间就困晕过去了。

    孙悟空将她打横抱起,咬破舌尖,默念法决,漆黑一片的空间开始慢慢变亮。

    他收了驭在双眸的法力,借着光望着她安详的睡颜。

    他挑起嘴角,最后也没告诉她,在这一片黑暗的虚空中,他的法力近乎于无效,替她擦了眼泪完全是凭借感觉。

    第一次发现这一切并非真实的,而只是个幻境,还要多亏了这丫头。那晚在女儿国,她迷迷糊糊睡醒,说梦里看见自己跟奎木狼呆在斜月三星洞里。但当年拜师学艺之时,师傅曾经千叮万嘱莫要把此地所在告与他人,非本门弟子是绝找不到灵台方寸山的。因而当初菩萨说这世间没这座山,他便没往心里去。

    可这丫头丁点法力也没有,也不可能是去那拜师学艺的。

    因此细细想来,这一路确是发生过许多耐人寻味之事。想他齐天大圣几百年上天入地,却说什么也想不起东极妙岩宫之所在,难道不可疑吗?

    加上那些常常及时出现的各路神仙……难免给人一种整个天庭都在关注着他们师徒几人的错觉。

    所以实际上,的确是有人在时时关注着。但关注的点并不只集中在他们几人身上。

    狐泗、九灵元圣,甚至包括金银铜子、老君的青牛,都是他们关注的对象。这整场的西行,不过都是个试炼罢了。

    九灵元圣打早看了出来,知道自己争不过这三界,方才不愿跟狐泗下凡做妖王。可后来狐泗死了,他后悔了,这才想起来,其实可以争上一争。

    反观他自己,事到如今,不也才想起来,他齐天大圣,还可以争上一争?

    起先为报师恩,总是想着一定要送他到灵山。不论他这只泼猴日后如何,至少要帮师傅完成这个心愿。可如今……

    他苦笑,将怀里的人搂紧了些。

    只后悔当日没有明明确确地告诉她,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他便已经做了决定,到了灵山脚下就带她离开。成佛什么的——恐怕还不如一颗烂桃呢。

    他昂起头,望见不远处,一团光愈来愈亮,几乎灼伤了他的眼。

    待度过这最后一关,一切便都结束了。

    自来到这世间,一桩桩、一幕幕,那些破碎的过往自他身旁片片飘零,燃尽在空中。他迈开腿,藕丝步云履重重踏在地上,朝前方行去。

    【身如玄铁,火眼金睛。】

    那团光越来越近,竹节山的幻境一点点地呈现出来,被高温蒸腾得肆意扭曲着。空气灼热着他的盔甲,一滴汗水划过眼角顺着下颚的坚毅曲线落下,他眯起眼睛,以缓解双眸针扎般的疼痛。

    【长生不老,七十二变。】

    没走两步,兽形胸甲的右角便由银色慢慢变得赤红。

    脚底就像踩在了火焰山,身上有更多的地方开始融化。

    锁子黄金甲下面的里衣早已被黏哒哒的汗水浸湿,明知不会有太多效果,他仍然努力运真气于双手,想将高温隔绝到体外。

    怀里的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下一瞬,狂风自竹节山顶咆哮着袭来。凤翎被吹得弯到了脑后,风声中夹杂着九头狮的怒吼。

    【金甲云履,大圣齐天。】

    那团炽热的光就在眼前。他深吸了一口气,连鼻腔里都是火辣辣的疼。这一步踏出去,恐怕这五百年间的一切都要化为泡影。

    当年脚踏南天门,棒打凌霄殿,当年一猴一棒,破了十万天兵天将。

    还有五指山下那卧薪尝胆的岁月。

    以及——齐天大圣这个名号。

    恐怕再不会有人记得。

    他合上眼,奋力跃过那团光。

    胸腔里,一颗心脏因为喜悦而高鸣着。另一边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路。

    ……

    清晨,波涛汹涌的东海边,蝎子精领着自己的副将一扭一扭地朝着花果山赶路。她时不时回头,一发现副将落后了,便一鞭子甩在空气中:“哎呀快点,你个不中用的东西。”

    “大王,属下这脚才刚长出来,还不怎么会走路呢。”雄性蝎子十分委屈,竭尽全力跟在她身后:“大王,要我说咱妖界能人异世那么多,为啥非得奉个猴子做妖王?他也就看起来凶神恶煞,实际能有多大本事?况且西梁女国离这这么远,真不知道每五年就得来一回,是为哪般啊。”

    “你个无知的蠢货!”蝎子一个白眼飞过去,抬手作势要打:“那孙大圣可是——哼,他会的可多着呢。他大闹天宫那会儿,四大天王、巨灵神、二十八星宿加一块都不是他对手。你说为哪般?”

    雄蝎子听完更不信了:“啥孙大剩孙小剩的,他不叫孙悟空吗?还大闹天宫,那天宫还有人敢上去闹?大王你看你赶路赶得都说胡话了。”

    蝎子一怔,也无心再跟他争辩,只好无奈点头:“你大王我没说胡话,这是做梦呢。哪那么多废话?快走吧。”

    雄蝎子耸肩,蹦着跟了上去。

    花果山水帘洞里,已是一片热闹景象。

    东胜神州各个山头的妖王几乎全到了。另外州的也来了不少人。压龙洞的狐阿七、隐雾山的金钱豹,还有牛魔王、蛟魔王等一票人等,都在正厅里饮酒作乐。

    锦宁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无奈地在石床上翻了个身。

    外间,所有正喝酒的妖王们随后便听到一个十分“凶神恶煞”的声音:“好好喝你们的酒,谁再出声俺老孙一棒把他打成肉酱!”

    瞬间,水帘洞里鸦雀无声。

    雄蝎子正被罚练习顶碗走路呢,闻声赶紧站定,结果一个弯腰,碗咣当当摔在地上。

    孙悟空大怒,收了二郎腿站起身就要冲出来“履行诺言”。结果步子还没迈开,便被床上还在贪睡那位捉住了手腕。

    “算了吧大圣,我睡醒了。”锦宁嘟着嘴坐起身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们每五年才来一次,就让他们好好玩儿呗。”

    “俺每次都告他们晚来会儿,看看,四次了,个个记不住!”孙悟空顺势坐在床边,抱着胳膊肘运气。

    锦宁瞧着他的侧脸,虽然怒气冲冲,却是可爱至极。

    还有他那似有若无的一直落在她身上的小眼神。

    她抑制不住地扬着唇角,愉快地从一旁拎过自己的纱衣套在外头,站起了身子。她深吸了一口气,甘甜的味道随即游荡在五脏六腑。

    “你这丫头,怎么只穿这么点?”那猴儿上上下下看她:“你的外衣呢?”

    “哪件外衣?”

    “黄的那个。”

    “哎呀大圣那是冬天穿的,花果山这么热怎么能穿冬衣?!”

    锦宁抬起头来瞧他,半晌,噗嗤一声乐了。

    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她从一场名叫西游的幻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斜月三星洞。

    而孙悟空也只是孙悟空,尚未离开灵台方寸山,更未曾大闹天宫。他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麻布衣服,抱着肩站在她身旁,见她醒了,立刻喜笑颜开。

    他说,走,俺带你回花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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