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一向手脚很快,这次收拾起东西来动作也很快。她提前给林柚月打了电话,东西刚收好,林柚月就到了。张妈在电话里面其实并没有说清楚为什么突然要走,但是隐隐约约的已经透露出一点,是陆遗珠的意思。

    林柚月的性格像张妈,虽然偶尔有点促狭,但是大多数时间很好说话。可是这一次,当她走到门口,看见陆遗珠老神在在地躺在躺椅上和一个男人一起聊天,而自己的母亲拉着一个拉杆箱出来的时候,瞬间感觉自己从前强行压制下来,那些对陆遗珠的怒气,瞬间爆发。

    “陆遗珠!”她大步跨到陆遗珠面前,失望透顶地说:“你这样的女人,是不是真的没有心肝的。”

    她闭着眼睛,睫毛却微弱地颤抖了一下,几乎没有人看见,只有吴墨棋,看见了她那一瞬间的疼痛。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蝴蝶。

    她极其缓慢地张开眼睛,看见林柚月满脸怒气。她却还是一副平静淡漠的表情,侧了侧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张妈。“这就走了?”

    张妈点了点头,笑容略微有点僵硬。“遗珠小姐自己要照料好自己,刚才吴先生那句话说的挺对,总归没人能能够陪谁一辈子的。”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还是难受疼痛的。

    陆遗珠十四岁那年被钱其扬带回来,然后就一直是她在看着,照料着。那时候林柚月也不过才十五岁,她是真心把陆遗珠当做自己的女儿来照顾。她也表现得一直很依赖自己,却没想到,今天,会由她亲口说出,希望自己走这种话。

    她支起身子,轻轻转头,扫视了一下整座庭院。最终还是停留在张妈脸上,轻声说:“张妈,你不要难过。这座房子太大了,也太冷清了。这样的地方,你能够离开,是件很好的事情。”

    张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本身像她这样大年纪的人,就已经看惯了离别。也不过是一时难以接受,终究不会有太过失态的举动。

    林柚月却用鼻子哼了一声,冷笑着说:“能说出这种话的人真是不要脸,我妈照顾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任劳任怨照顾你这个心理变/态这么多年,怎么,你现在不需要了,就一脚踢开,这么毫不留情吗?”

    “柚月!”张妈听不下去她这样无礼的话,轻声喝止了她。

    “这位小姐说话也该注意点分寸,张妈不过是个佣人。就是有苦劳,也不过是个有资历一点的佣人。什么时候佣人也能这样跟雇者说话了?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吴墨棋从小就根正苗红地长在豪门,那些佣人从来没一个敢这样跟他说话的,更别说是佣人的女儿了。

    现在猛然听到这番话,何况还是对着陆遗珠说的,顿时就觉得很不能接受。

    “分寸?这话说得还真是可笑。”林柚月嘲讽地扯了扯唇角,然后走过去一把拿过张妈手里的拉杆箱。“妈,我们走。又不是缺钱,你又是为着什么还要待在这里?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一直苦苦照料的好小姐,这就是你所谓的,不过冷心肠了一点,其实是个好人的遗珠小姐。妈,你现在看人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回去了!”

    她一连串的嘲讽话语,虽然听起来是在指责张妈,其实是在讽刺陆遗珠。指责她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连吴墨棋都替她觉得委屈,可是陆遗珠却神色不改,甚至一点波动都没有。林柚月说这话的时候也忘了,她其实是个再淡然不过的女人。旁人怎么看她,她根本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跟这样的女人置气,到最后受气的都是自己。

    林柚月一手拉着拉杆箱,一手拉着张妈往门口走。她从头至尾没有回一下头,带着满心怒气离开,甚至也暗暗让张妈也不要回头。

    于是他们就真的走得潇洒,头也不回。

    那个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这次的分离代表着什么,如果一早知道,绝对不会走得这么干脆。

    陆遗珠默默地看着他们离开,那背影一点点远去,好像带走她生命里面最后一点温暖。

    吴墨棋轻声说:“艾滋病其实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只要你注意一点,其实并不会感染到张妈。你这样子赶走她,会让她很难受。”

    “她现在难受,也不过是一时的事情。如果真的一不小心让她也得上了……”那么可能就会变成这一生,她永远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事情。

    何况现在让她走,张妈心里肯定是有点怨恨的。那么到时候陆遗珠离开的时候,她的难过,也就不会那么多。

    “你很依赖她……”

    陆遗珠侧头朝他笑了笑,平静到几乎像是一潭死水。“其实我依赖很多人,只是到最后,也全都没有了。”

    张妈,对她来说是像父母一样的存在。

    那个时候她刚刚从京城那个噩梦里面出来,常常在梦里惊醒。陆心纤一开始听到她的尖叫声,每次都会过来抱着她,轻声安慰直到天明。只是陆心纤身体一向不好,不过半个月,就累倒生病。钱其扬摆在最前面的总是陆心纤,也就没有多少心思放在陆遗珠身上。

    这个时候就是张妈,她一夜夜不睡觉,坐在陆遗珠房间门口守着。只要一听见她的尖叫声,就冲进去抱住她。后来,就直接坐在她床边守着。

    “她和妈妈是最先让我明白这个世界温暖的人,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吗?”她幽幽地说。

    可是现在,她却要亲口让她离开,甚至说出那样绝情的话语,甚至目送她走。

    “遗珠……”吴墨棋倾身过去,抱住她。他的心很疼很闷,像是有人捂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喘不过气来。“遗珠,你一点错都没有,你很好。一直是,这个世界亏待了你。”

    如果这个世界足够温柔,就不会让她在刚刚生下来的时候就被人抱走,就不会浑浑噩噩过了十四年。

    陆遗珠靠在他肩上,笑意凉薄。“其实并不是这个世界有多亏待我,至少它也让我得到了很多,一般人得不到的。只是我自己,根本不够爱这个世界。”

    因为她本身就是感情淡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人,连对她那么好的人都爱不起来,更别说不过是这样一个虚妄的世界。

    吴墨棋放开了她,深深看着她。“张妈已经走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怎么会得了艾滋病?”

    这种病多数来自于血液传染或者*,可是陆遗珠天天呆在家里足不出户,他不相信她会无缘无故得上这个病。“你告诉我,”他说得很认真。“虽然我不能帮你,但是我至少能够帮你稍微出一口气。”

    陆遗珠重新躺了下来,那躺椅是会摇动的,躺在上面就会一摇一摆,很舒服,让人不由自主就想就着这满地阳光,暖暖地睡个午觉。

    她闭上双眼,看上去像是安然入眠了。但是吴墨棋知道她并没有睡,她睡不着。

    “遗珠,人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放在心里面一个人扛。你告诉我,至少我能帮你分担你一点。”

    这话真是莫名的熟悉,她轻声说:“当年顾颜殊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只要有他在,我不用担心任何事情,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可以永远高枕无忧,平安喜乐。只是到最后,他却让我变成这么狼狈不堪的模样。吴墨棋,感情这种东西太容易变质了,我其实并不想跟你分担。”

    因为现在分担,说不定到最后就会变成负担。如果不坦诚,如果不分担,那么她就可以还是那么冷漠自持的自己,不用在卸下一身防备之后,却遍体鳞伤。

    “遗珠,你不要这样……你明明知道,未来的事情根本不可知,可是现在,却是清晰握在我们手中的。”吴墨棋说得情真意切,在他温柔的目光之中,她像是可以就此化身鲛人。

    陆遗珠睁开眼看着他,觉得有点恍惚,几乎要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但是到最后,却又硬生生忍住。“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陆遗珠,你永远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吴墨棋把手上的《半生缘》扔在地上,一下子站起身来,满带伤痛地看着她。“你明明知道,我现在眼里只有你。”

    “所以呢?”她冷淡地说,“当年顾颜殊也是这样,但是不走到最后,谁都没有办法确认自己的承诺。”

    她现在根本就不相信任何人,即使吴墨棋现在说的多么恳切。当初顾颜殊,要比他恳切用心得多。

    她明明是这样子冷淡绝情的表情,按照吴墨棋从前的性格,肯定是要拂袖而去的。可是在这样一个时候,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却只感觉心里剩下无穷无尽的疼痛和怜惜。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身边,然后蹲下,细细地凝视她。“遗珠,你说出这种话,我明明应该讨厌你的,但是现在,却只让我感觉,非常心疼你。”

    她睁着眼睛回视他,目光清澈,像是上等的宝石,在阳光下面,流转出一袭婉转的伤悲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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