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素来不喜奢靡排场,王师凯旋已是最好的寿礼,虽下旨一切从简,但臣工们的献礼之心却格外炽烈。不拘是贵重的珍宝美玉,还是新奇的巧思玩意儿,抑或者是有才人自作的墨宝曲谱,总之捧到丹陛前,请陛下和群臣们一赏一乐,场面十分的融洽热闹。
    当然,也有些特殊的。
    譬如宣宁侯楚珩,在人前什么珍宝都没送,当然,送的什么也不能让旁人知道,反正陛下心满意足。
    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儿。
    中秋朝宴后的那一幕还不够明显吗?只是陛下和宣宁侯没有直接对外宣布,众臣嘴上就都不好说,可谁都知道陛下和东君总有些“两个人的事”。
    之前大家还盘算着待九州安定,后宫选秀的事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提起来了,可现在倒好,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大家很是为难了一段时间,并且在之后也会继续为难着。
    若是换了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群臣早就群起而攻之,折子如同雪崩一般冲向敬诚殿,大骂此人佞幸当诛了!可现在,对方是漓山东君姬无月,这……这怎么骂嘛!
    大乘东君若只是为着权势而来,用得着去当个佞幸男宠吗,只要他愿意,朝廷自会高官厚禄、封公授侯地欢迎。再说了,漓山叶氏堂堂十六世家,什么时候落魄到需要大师兄出卖色相才能维持生计了?当东都境主叶见微是死的吗!
    只能说陛下和东君就是喜欢。
    这就难办了。
    总之……这事儿一时半会扯不清。
    大家只能一边装聋作瞎地当暂时不知道,一边继续发愁怎么劝劝这两个人回头是岸。
    献礼过后,众人稍歇,朝宴在午时开始。今日“太后”没来,宫里传出的消息是凤体抱恙。上一次中秋宴的时候,众臣瞧她就不大好了,这回尘埃落定,敬王死讯传来,王府的一众子嗣也随同自尽,太后上了年纪想来承受不住打击吧!陛下着太医院小心侍候,又准外命妇入宫探视。
    但是这会儿跟敬王一派撇清关系都还来不及,谁还愿意贴上去探视呢,不过是献些珍惜的药材补品,面子上尽一尽臣子的本分罢了。
    万寿宴上当然就更没人关心太后的缺席了。
    ……
    万寿隔日,陆稷做东,叫上了楚珩、苏朗、韩澄邈等人,给云非接风洗尘,恰逢萧高旻和叶书离也在帝都,这下子熟人倒是聚齐了。
    陆稷还让苏朗将叶星珲也请了来,漓山少主进武英殿的时候,云非已经去往北境了,是以这两个人不曾认识。但云非前日听陆稷说起这两年武英殿的事,少主可是他们南殿新来的“扛把子”,更是个连世子爷面子都敢下的“硬茬”人物,云非听完非常神往,当即就想着要认识认识。
    宴间有东君以绝对武力镇压,世子和少主这回倒没在饭桌上打起来给云非看热闹,只“礼节性”地互掐了几句就鸣金收兵了。
    云非一去两载,褪去了青涩莽撞,衣锦还乡归来,年龄虽轻,人却已经彻底长大,可以独当一面了。
    云非这次是随着献捷的先锋营先行回京,王师大军还留在宛州打扫战场,朔安侯顾铮奉陛下圣旨,会同宁州、越州总督,一起安抚好澜江两岸被战火所扰的黎民百姓,又请南山佛寺的得道大师在澜江沿岸设祭坛,超度牺牲的英魂和在洪灾战火里不幸罹难的无辜亡灵。
    九月廿五,诸事毕,大军班师回朝。
    皇帝下旨兵部和户部依最优等抚恤阵亡将士家眷,按照个人军功追封追授。同时也面向文武百官、三军将士,开始论功行赏、论罪行罚。
    率军平叛的朔安侯顾铮,和领兵作战的各州总督及将军们自是不必多说,连松成等人加官授勋,顾铮也从三等流侯一跃升为了一等袭侯,真正让宗族人稀的北境顾氏实现了一门双公侯的荣耀。
    苏朗、叶星珲、萧高旻、叶书离以及其他在昌州和东海参与平叛、抗击外敌的年轻人们也各有封赏。
    最瞩目的还要数在宛州主战场立下大功的颜云非。
    截断军需线、生擒庆国公、拿下澹川城,凭此军功一战封为三等定川侯,授官从三品云麾将军,他才将将二十岁,就有了旁人几十年都未必能达成的成就,未来无限可期。待年后,他将前往朔庆二州交界长驻领兵。
    颜沧也授了正五品上的广德将军。
    澹川颜氏协同敬王谋反,庆国公府三族遭殃,眼看就要败落,谁知又出了个颜云非。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小子摆明了是来复仇的。从此,澹川颜氏的颜,是颜懋的颜了。
    所有人都以为颜云非会接手澹川,任谁也没有想到,圣旨下,成为颜氏家主的当天,他就将城主令印、丹书铁券一并呈奉敬诚殿,将颜氏自开国起代代经营的地望就此交还。放话说,澹川,他不想要,更不想给颜氏的其他人,想来想去,还了最好。
    消息传到大理寺狱,据说庆国公颜愈闻知颜云非绝了颜氏数百年的基业与后路,怒极攻心目眦欲裂,当时就吐血三升,昏死过去。
    封赏过后,便是清算。
    定康周氏、砚溪钟氏、澹川颜氏、苍梧方氏、潋滟姜氏等一众敬王逆党,十恶不赦,罪业滔天,由三法司会审谋反罪行。
    江南十二城附逆敬王的一众世家主纷纷上表乞罪,陛下宽仁,念及其等祖上功德昭著,悔过之心赤诚且尚未酿成大过,一体从轻发落。
    十二城蒙恩被德,无不痛死己过,指天誓日,自此洗心革面,为大胤、为吾皇效死输忠。
    十月,帝都事了,各州总督、诸军将领各赴其职。皇帝命颖国公苏阙率军,前往昌州东海,抗击南洋外敌,收复白沙渚以北的大胤东南海域。并将叶书离、萧高旻、苏朗、叶星珲一并派去,又从武英殿天子近卫营和兵部调了一批新人入军历练,陆稷、温礼、楚琰等一众年轻人尽随军出征,奔赴未来。
    十月底,三法司会审结束。
    敬亲王凌熠身为逆党贼首,三法司协同宗正寺,列其罪状,呈到御前。凌熠身已死,皇帝下旨将其玉牒除名,贬为庶人。
    其麾下逆党作恶多端,尤以定康周氏、澹川颜氏为最。定国公周夔炸毁江堤,将蛊疫源投入澜江,致使南江数万百姓一夜之间流离失所,饿殍遍地,下游的颖海城亦遭蛊疫重创,事后更是出兵合围颖海,罪大恶极。庆国公颜愈通敌南洋,为叛军调运军备,审理之中又牵出了澹川颜氏的许多阴私旧罪。
    譬如昔年颜懋生母病逝,人死不丧、秘而不宣,欺瞒颜懋成婚,罔顾人伦之义。二十五年前为得联姻之利,迫其对母不孝的是澹川;二十五年后为阻科举大业,言其侍父不孝的也是澹川。
    “不孝”之名,真是让澹川颜氏用尽了。
    逆党之恶业,罄竹难书。
    三法司会审定刑,主犯周夔、颜愈罪不容诛,处腰斩,逆党其余主犯——钟氏、姜氏等世族家主、叛军将领处弃市;其膝下世子及子嗣、本族三服以内亲属皆赐死,五服以内亲属刺配流放、充军为役;出嫁女凡有诰命者,褫夺诰命,送庙清修为父族赎罪。
    这是整个宣熙一朝直至明帝传位,牵连最广的一次诛杀,然而朝堂公议,却无一人辩驳。
    奏折呈到敬诚殿,皇帝御笔朱批曰:“准。”
    ……
    宣熙十一年冬至日,皇帝往明堂圜丘行祭天大典。
    典礼之上,皇帝下旨昭告九州,正颜懋帝师之名,复尚书令,追封正一品太师,赠上柱国,配享太庙,赐谥“文贞”,并为颜相修墓立碑,感念其为天下读书人继往开来之功。
    云非站在天坛之下文武百官的队列里,两年间沙场奔波所做的一切努力,在此刻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澹川颜氏都倒了,江南十二城也齐齐为科举表态让路,其余的世家亦无二话,选官改制彻底走上正轨。颜相的身后名,旁人还有什么可异议的,更何况这是陛下在上天面前承认的帝师,“文贞”之谥一槌定音,纵使哪个有微词,也无可更改了。
    与其纠结一个过世的人,还不如想想近在他们眼前的这位,臣工们神情各异、目光复杂地看着天坛上和清晏站在一起的宣宁侯,说是带小太子祭祀,可这分明就是……皇后嘛!
    真是愁煞众臣。
    好在冬至过后,终于等来了能管这事的人,长宁大长公主从越州食邑回帝都了,她是陛下的嫡亲姑母,深得敬重,大臣们不好说的话,长辈肯定能开口劝劝了吧。
    却还没来得及高兴两天,宫里忽然传出消息,“钟太后”要不好了。
    自从敬王死讯传来,她身体便每况愈下,膝下二子皆因谋反事败而死,短短五年内,娘家砚溪钟氏两次获罪诛族,人丁凋敝到已经都不能再称为“族”了,若不是因为列位开国十六世家,世上哪还有什么“砚溪钟氏”?如今不过空留名号罢了!不知要多少代人的繁衍生息,才能让这个家族恢复一口元气,真正是遥遥无期了。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今日若是敬王赢了,皇帝的母族北境顾氏也不会有好下场。
    此情此景,“钟太后”又哀又恨,活着再没什么指望了,她本就抱恙在身,现不过短短一个月,就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
    宣熙十一年冬月十九,太后钟氏崩逝于慈和宫。
    天下大丧。
    皇帝命长宁大长公主、清和长公主主理丧事,极尽哀荣,官家子弟一年禁嫁娶,民间百日。
    但阵仗再如何浩大,年关也近了,大长公主和长公主赶在一个月内将丧事操办完毕,停灵二十七天下葬入陵,大祥除服后就是腊月十七了。
    虽说国丧百日禁宴乐,但转眼就是年节,陛下恤民,又下恩旨,只取消了宫中新年的各项朝宴庆典,以示哀思,民间一切节庆照旧。
    群臣皆称颂。
    腊月十八,是长宁大长公主寿辰,虽未行宴饮,但陛下依旧微服驾临了大长公主府,为姑母祝寿。
    腊月廿一,是处决敬王逆党主犯的日子。因太后崩逝,三法司原定在腊月初的刑期虽被推迟至今,但年前事年前毕,并没有让这些乱臣贼子活过新年。
    只凭澜江蛊疫、勾连外族这两条,就够这些逆党主犯死千百次了,若让他们好过了,那谁来让战场上阵亡的英烈、让无辜枉死的百姓安息?还有那么多正在东海战场上为了驱除外敌、夺回领海而奋勇作战的将士,他们还归不了家、过不了年呢!这些罪魁祸首又如何配?
    腊月廿一是个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
    行刑时,云非去看了。
    刑场依然设在帝都外城的中心坊市,刑台高筑,钺斧森寒,只是上刑台的人换了一批,而这一次,刽子手不会再“失手”了。
    云非站在刑场外,斟了三杯酒祭颜相在天之灵。
    再回神,已是泪流满面。
    ……
    处决完主犯,转眼就要到小年了。今年东海起战事,北境亦有烽火,年节犒军的事已早早安排下去,但以防军中有急需和塘报,太微城诸官署并未依惯例关衙封印,不过腊月廿三后,各处公务也渐渐少了,每日着人值班即可。
    今年宫里不行宴,这个年表面上过得寡淡,其实却不然。楚珩一听那取消朝宴的旨意,就知道凌烨想这种机会很久了,堪称可遇不可求,二十九太庙祭祖过后,就可以关起门来清闲自在了。
    除夕晚上,凌烨将清和长公主和景行也叫进了宫,一同用了年夜饭,省得他们母子两个在公主府里守岁冷清。初二当天,长宁大长公主和驸马带着阳嘉郡主进宫拜年,热热闹闹地团聚了一回。
    大长公主吃了盏屠苏酒,笑吟吟地指着凌烨和楚珩,半嗔道:“你们俩呀,大臣们到我这里争相暗示,旁敲侧击地想让我劝阻。这也就是阿月,换个人,他们早就磨刀霍霍了。”
    楚珩扬眉:“姑母让他们来找我,谁也没拦着不让磨刀啊。”
    大长公主顿时笑出声。
    凌烨捧着杯盏,闻言道:“怪朕平日里对他们太宽容了,连朕的私事也要管,一个个的都太闲了,回头多给他们找点事做。”
    ……
    开春过后,宣宁侯府的修建一日比一日快,陛下御笔亲绘的草样,又是东君的府邸,工部的人丝毫不敢不上心,每一树每一石都尽善尽美。端阳节后,楚珩应颖国公苏阙之请去了趟东海,对付南洋泽国水军中的佛陀祭师,八月回来的时候,宣宁侯府已经落成。
    从去年仲夏至今,楚珩已有一年多未曾踏足过钟平侯府,哪怕是傻子也知道东君对楚家、对楚弘这个生身之父是什么想法了。也难怪,钟平侯把美玉当砾石,二十年来视之若弃子,从未有过为父之慈,又哪来的脸面要东君与他亲近呢?
    “钟平侯”这三个字,在帝都城几乎已经成为“有眼无珠”的代名词了。
    如今宣宁侯府落成,意味着无论在表面上还是实际上,东君都从钟平侯府分出来独立门户了,看这父子关系,和楚弘不过只还有一层姓氏上的联系了。
    而东君有两个名字,倘若……
    楚珩就是在这般时候来到钟平侯府的,时隔一年有余,再进门,他没有去钟平侯燕居的书房或正院请安,而是到了会客的花厅里等——联想近日京中的那些传言和猜测,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但当钟平侯派身边长随叫他去正院时,楚珩还是颔首放下茶盏,示意长随带路,这让摸不清他来意的管家稍稍松了口气。
    正院里,主母叶氏也在,楚珩进来朝钟平侯略略弯身,淡声说:“父亲安好。”
    钟平侯轻轻点头,一年多了,现在的他已经无比深刻地意识到眼前的人是楚珩,但更是漓山东君姬无月——而今,东君愿不愿意继续做“楚珩”都还另说,他也耍不出什么老子威风了。
    “我今日过来,有事要和您说。”楚珩道。
    钟平侯忽然发觉自己有些紧张,生怕他说出……
    “我不会更名换姓。”楚珩说。
    漓山道牒籍册上东君永远都是姬无月,不会归属钟离楚氏。但他行走世间,可以不摒弃“楚珩”这个用了二十余载、和他已经融为一体的名字。当年从众多玉字里取这个“珩”,有姬无诉樰的建言。
    钟平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楚珩话中含义,提起的一口气松了下来,只这么短短几息的功夫,手心竟出了一层薄汗。
    楚珩继续道:“还请您为我母亲写一封放妻书,我要起棺扶灵带她回漓山。”
    话音一落,堂上立刻静住了,外面的蝉鸣鸟叫此起彼伏,半晌,叶氏先回过神来,楚珩口中的“母亲”自然是姬无诉樰,她脸上有些讪讪的,但在东君这里,她没有当嫡母的面子。
    钟平侯皱紧了眉,下意识地就要说“不行”,话才刚到嘴边,他又止住了。
    ——这是楚珩的“条件”,他没有拒绝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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