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雷把报纸狠狠掼到地上:“这个杜尔阁,做得未免太绝!”

    三色堇风波的影响力持续扩大,专卖局和泰雷都成了众矢之的。

    “这些愚蠢的平民历来就喜欢关于粮食的阴谋论,尤其喜欢将矛头指向商人和中央政府,不管是多么可笑的故事都有市场;甚至地方上可恶的不知感恩的总督,还有高等法院那些心怀鬼胎的法官,也站在他们一边摇旗呐喊,更不用说那些专爱挑刺儿的笔杆子,写见鬼的书和报纸,真让他们到这个位置上坐坐看,就立刻什么也干不了了。”

    艾吉永脸上也满是乌云。

    路易十六心中的天平已经迅速倒向了杜尔阁;朝廷众人心知肚明,废除专卖局就是眼前的事了。

    “没有办法。”艾吉永说,“现下唯有接受王后的条件。”

    泰雷倒吸一口凉气:“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如果那么做,专卖局的权力就只有巴掌这么大了!”

    “总比什么也没有好。”艾吉永一锤定音。

    泰雷匆匆赶到凡尔赛宫,得知王后正和杜尔阁会谈。乖乖在候见厅等候,他一时欢喜,一时又忧虑。王后找杜尔阁,到底是为了专卖局改革计划说项,还是因为他表态太晚,惹恼了王后,使她决定倒向另一边呢?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阁下,”玛丽说,“专卖局不能马上废除。”

    对泰雷那样的人,威逼利诱就可以驱动;对杜尔阁,就只有晓以大义了。不过,玛丽可没有跟他讨论重农思想到底是对是错的打算——在社会学领域,很难说哪一个思想就是正确或错误的,只有适合的或者不适合的。

    “您知道废除专卖局会有哪些后果吗?”

    杜尔阁不慌不忙、不卑不亢:“承包商不再垄断谷物买卖,农民们和农场主们可以获得自由价格,进行自由买卖,于是更加愿意将粮食拿到市场上去贩卖。谷物流通起来,整体价格下降;粮食商人面临竞争,不敢再以次充好。这就是我所知的后果。”

    “您说的情况,确实有很大可能会在五年十年后发生。但恐怕不会是现在。”

    杜尔阁按捺住心中一丝不耐。他认识许多聪明的女性,承认她们在文学、艺术上能有与男人同样的天赋,甚至有时能比男人更好;但经济学?这个问题对女人来说太宏大太复杂了。

    “那么陛下认为现在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大约15年前,魁奈曾经对法国的人口和农业状况进行过统计;您认为这些数据是可信的吗?”

    “……魁奈阁下治学严谨,这些数据自然是可靠的。”

    魁奈是重农主义的代表人物,最初学医,在凡尔赛担任宫廷医生;后来对经济感兴趣,发展了重农学派;得到过蓬帕杜夫人的庇护,在她死后地位一落千丈。路易十五去世后,魁奈退职,考虑到他年岁已大,仍允许留在宫中。

    杜尔阁虽然不是魁奈的弟子,但深受其影响,自不会否定其基础。

    “那就好。受到他的启发,我认为对如今的法兰西进行新一轮调查统计,相当有必要。因此派人进行了一次新调查。这就是结果。”

    这份调查报告是图书馆的实习生按照她的要求——换言之,就是现代呈现方式——重新编写的,其中不只有表格,还有直观的条形图、饼状图等等,叫人一目了然。

    光是看到其数据的详实程度,杜尔阁就得收起轻慢之心,认认真真地看了。

    在人口那几页,他一眼就看到了对比图:和15年前相比,人口增长了7.94%。

    杜尔阁没有什么异议;毕竟七年战争结束后,法国就没再经历过什么大型战争,人口增长是自然的。

    他面露喜色:在农业封建社会,人口和耕地就是一个国家最大的两个优势,没有其它。

    然而翻到农业统计时,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这怎么可能?”他把数字又看了一遍,“农产品总量只是持平?”

    依照人们朴素的观念,人多劳动力就多,产出自然也应该增多才对。

    “事实就是如此,阁下。”玛丽说,“现在你明白,专卖局废除之后,会带来什么样的短期后果了吧?15年前,魁奈就是有感于粮食短缺的局面,而提出重农思想的;15年后,事与愿违,粮食从根本上更加短缺了。这些年粮食价格虽然也在上涨,但根本没有追上其紧缺程度;这是因为政府一直在为其买单,无论是‘官办商营’还是后来专卖局的‘官督商办’,都是在压制粮价,保障生计。假如骤然放开自由买卖,市场价格会如何反弹,你可以想象得到吧?”

    杜尔阁定了定神。他不是那种三言两语就会被忽悠的人。

    “这篇报告真的可信吗?”

    玛丽笑道:“无论我重复多少遍可信,都是浪费口舌;说到底,你是不相信粮食会相对减产的。”

    “确实如此。”

    “那么你不妨往后翻一翻,看看报告对减产原因的分析。”

    杜尔阁照做了——

    才看了两条,他就挑起了眉毛;看到第三条,他面露惊疑,到了最后,他满脸严肃。

    “陛下,请问这篇报告是谁写的?——这已经是一篇可以直接发表的优秀论文了!”

    报告指出,减产的首要原因,是农业教育不足,农民几乎只是靠着爷爷、爷爷的爷爷辈传下来的经验种地,没有任何改进。优秀麦种很少推广,耐活高产的新农作物(如马铃薯、玉米等)没有充分推广。

    其次,种粮收入太低。在政府强势控制下,粮价压抑过低,总收入不能提高;支出方面,地租的比重下降,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捐税。其中,上缴政府的税款视年成而定,占其总收入的6-20%,给教会缴纳的什一税顾名思义,是10%;此外,是给领主、庄园主的杂项费用,例如(强制的)磨坊使用费、水车使用费、治安管理费等等。种田无利可图,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农民积极性不高,更愿意到附近的城镇中寻找别的工作机会。

    其三,小农经济占主流,大农场制很少,没有规模效应……

    其四,耕地撂荒严重……

    假如玛丽能补充,她还会写上一条:化肥技术尚未发明。

    她曾负责过非洲一个组建化肥厂的项目,深知化肥对农业的意义,就跟石油对工业的意义差不多。据联合国粮农组织统计,化肥在对农作物增产中起到的作用约占40%~60%。在她看来,后世所谓“有机”“绿色”食品,并不像包装或鼓吹的那样,俨然人类进步的产物,而是跟玩腻了流水线工业产品而去找纯手工制作一样,都是吃饱穿暖之余的奢侈品。

    可惜,不要说制备化肥的方法,现在人们连植物生长的机制都还弄不清楚——这就是她千方百计留下英根豪兹的原因。

    不能小看当代人的聪明才智。

    “这篇报告是我的图书馆几个学生合力撰写的。为此他们跑遍了全国,最远的到了马塞。”

    这是令她自豪的地方:虽然她有所提示,但报告大部分内容是他们自己发掘出的;而他们还这么年轻。

    杜尔阁静默片刻。

    “我衷心恭喜您,陛下。也衷心恭喜法兰西。”

    他行了个礼。

    “但是,假如现在不是废除专卖局的好时候,那什么时候才有那么一天?这一天是永远不会来的。母亲生下孩子,需要阵痛;法兰西要新生,也只有经历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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