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郑点将台,台高三丈,占地两亩有余,宽阔雄壮。当年张鲁初入南郑之时,便曾在此布台讲道,为天师道在汉中的开花结果开了一个好头。

    但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如今的点将台,还是那个寄托了张鲁梦想的高台,但再坐在上面,他的心境,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信仰的力量,是非常大的。道众的虔诚,在很多人眼里看来,都和疯子一般无二。但正因为如此,历史上的那些野心家,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利用道徒的虔诚起事,踩着他们忠诚的血肉之躯,实现那所谓的飞黄腾达。

    或许曾经某一天,张鲁也这样想过,但是最终,他的性格还是决定了他与那些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的心里,装着的不是野心,更是近百万汉中人的生死存亡,所以他才会不顾颜面地跪倒在韩俊的面前,因为他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虔诚的人无辜的死去。

    台下,团团围坐着密密麻麻的道众,他们都是天师道最虔诚的信徒。在他们的心中,韩俊再好,也是邪魔外道,张鲁才是他们头顶上唯一的那片天。

    不忍心地闭上了眼睛,张鲁缓缓地开口了,“张鲁蒙受天子信任,授命署理汉中以来,不修德政,不恤下情,不问苍生,一心只想着求仙问道,痴迷其中而不自知,如今想来,实在是罪孽深重,难以言表。昨夜偶得一梦,梦到了先祖道陵公,对我一番谆谆教诲,好似醍醐灌顶,令我如梦方醒,这才想明白,原来我已在错路上行走了这么久,这么长……”

    “师君不要这样说,你永远都不可能错的!”

    “卫祭酒说的没错,师君你怎么可能走错路呢,常言道物极必反,梦也是一样,师君一定是误会了道陵公的意思了!”

    张鲁苦笑着摇了摇头,摆摆手将议论纷纷的声音压了下去,清了清嗓子抬高了声调又道:“孰是孰非,谁对谁错,历史会有公论,但是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先祖道陵公当年弃官传道,原因便在于见不惯官场之上弊端丛生,卖官鬻爵,而不忍见民间疾苦苍生倒悬,因此才创下天师道,想着为万千苦难创造一个大同极乐世界。张鲁愚钝,才智不及先祖万分之一,接掌师君以来,浑浑噩噩,躲在府中异想天开,而对道民生死不闻不问,致使汉中百姓不思生产,不谋进取,日益穷困,潦倒度日。如今想来,实在罪孽深重。因此我决定,从今日起,天师道就此解散,望众兄弟各回乡里,重拾犁锄。我也相信,汉中在大将军治下,定能够百废俱兴,重现昔日欣欣向荣之景象。”

    一个满脸虔诚的壮汉,怒气冲冲地挺着胸膛吼道:“师君,我汉中从来只有断头的勇士,而绝没有磕头的懦夫!只要您一句话,数十万兄弟人人都可挺身而出,为师君所用!”

    张鲁无力地摆摆手道:“汉中,乃是朝廷的汉中,而非我张鲁的私人领地。尔等,都是大汉的子民,而非我的私人奴仆部曲。所以,以后休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大将军胸有韬略,腹藏天下,定能够带你们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师君,韩贼兵虽盛,但我等若能齐心协力,也未必不能够……”

    壮汉还要纠缠下去,却见张鲁一瞪眼怒吼着打断他道:“陈丰收,难道你真的要让我汉中血流成河,满地死尸么?难道这段时间来,汉中死的人还不够多么?你有没有去那些死难者的家里看看,你有没有见到那些孤儿寡母的可怜模样?我最后再说一遍,从现在起,再有念念不忘天师道对大将军不恭敬的,便是我张鲁的仇人,凡我汉中子民,人人皆可得而诛之,你们记住了吗?”

    陈丰收不过二十岁出头,穷苦人家出身,虽然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但却是天生神力,满身的肌肉块子高高隆起,被张鲁指着鼻子痛骂了一顿之后,仍然是满脸的不服气,但也不敢再说下去,只能是闷哼一声,咬着牙扭头便走。

    当然,似陈丰收这样固执的天师道徒,还是很少的。毕竟和生存比起来,信仰虽然重要,但也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他们之前心中至高无上的信仰张鲁,都已经轰然倒塌了,他们又怎么可能继续坚持下去?

    所以,陆陆续续的,这些天师道徒都散去了,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和陈丰收一般兀自不肯罢休,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商议着对策。

    陈丰收没读过什么书,看上去也是头脑简单的那种莽汉,但实际上,他的脑子却非常好用。否则的话,也不可能年纪轻轻的便成为一方祭酒,张鲁的心腹。

    去而复返的陈丰收,将和他一般,不肯向韩俊低头的道众,召集到了一处隐蔽的院落之内,小心地关上了院门之后,长叹一口气道:“很显然,师君已经怕了,你们怕不怕?”

    “怕个逑!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怕死的话,当初老子也不会走上这条路来了!”

    “说的好!”

    陈丰收表情阴鸷地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恶狠狠道:“师君被邪魔外道侵入,已经迷失,那我们就要帮他清醒过来!我决定了,今夜三更时分动手,与那韩贼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十几个赤着上身的大汉,齐声高喊,壮志凌云,却没想到就在他们热血沸腾的时候,“轰”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足足有两三百斤重的实木大门倒下,满脸冷笑的高顺,便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是hb狗!和他们拼了!”

    陈丰收第一个反应过来,回身抽出一把砍柴刀来,面目狰狞的便朝着高顺劈砍了过去。

    陈丰收力大无穷不假,身手敏捷也是真的,但是在高顺面前,他不过只是在垂死挣扎罢了,没有半点的威胁可言。

    只是一个轻松的躲闪,顺势轻飘飘地踢出了一脚,陈丰收就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死狗一般再也爬不起来了。

    “一个不留!”

    高顺冷哼一声,上前一步伸出脚重重地踩在了陈丰收的脑袋上,一咬牙一发力,陈丰收那个还算是聪明的脑袋,便好像是砸在地上的西瓜一般炸裂开来。

    夜凉如水,冷风如刀,熟悉的景色,心情却大不一样了。张鲁的面前,放着一个精致的酒壶,纯银打造,巧夺天工好似龙吸水一般。

    酒壶已经空了,但张鲁却没有半分醉意,而且此时的他,心里面从未有过的清醒。

    祖孙三代,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如今却毁于一旦,张鲁的心里,又如何能好受的了。

    “大哥,不要太难过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了从头再来!”

    张愧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在张鲁心中激不起任何波澜,他的目光,依然如一潭死水般的沉寂。

    “从头再来?”

    张玉兰目光漠然地摇着头道:“自汉安年间祖父初入巴蜀创立天师道至今,历时五十余载,祖辈父辈三代人的努力,天师道才有了今日的规模。你我兄妹三人,无论才智还是心志,都与祖父相差甚远,守成尚且不能,从头再来谈何容易?”

    张愧咬着牙问道:“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张玉兰左右看了一眼,比划了一个不是很和谐的手势压低了声音狠狠道:“趁着人心还在,何不刺杀韩俊,制造混乱,或可收拢人心,重拾河山!”

    张鲁眼前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叹口气道:“韩贼身边的那些护卫,身手了得,等闲人怎可能得手?若是不能成事,只会弄巧成拙,害了你我兄妹的性命。”

    “我去!”

    张玉兰咬着嘴唇坚定道:“世人皆言韩俊好色,我就不信,他会对我毫无兴趣!只要他动了心,那么他的命就是我的了!”

    “我保证,我家主公对你,没有任何想法。”

    神出鬼没的高顺,让张鲁差点吓尿了裤子,让张愧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腰间,也让张玉兰满脸绝望,死灰一片。

    “如果我是你,这个时候一定老老实实地把手举起来。”

    高顺淡然地扫了张愧一眼,慢悠悠道:“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否则的话,我敢保证,你的刀还没有拔出来,你就已经躺在地上了。”

    见识过高顺手段的张愧,果真乖乖地举起了双手来。高顺的话,他不敢不信,更不敢去冒那个险。

    “好好的安适日子不过,非要去想那些没有用的。师君,两位,请吧,我想应该给你们换一个住的地方了。”

    高顺看着张愧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笑着伸手邀请道。

    张鲁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来,想要说点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声长叹。

    张愧神情复杂地看了自己的妹妹一眼,摇摇头,默默地跟在了张鲁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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