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18年,十一月下旬,岁进小寒,斗指子。

    墨璃期待着下雪,因为小郎君说过,待得初雪至时便可回华亭,奈何江左凛冬来得晚,而山**城更是如此,自入冬后便一直是烟雾锁桥,看不见有半分下雪的迹象。

    昨日,忽然一阵风来,吹散了满城的寒雾,天空若水洗清白,墨璃站在屋檐下,手搭着眉遥望林梢之风,静静的想:该下雪了。

    终宵微风,轻轻的拍着窗。

    墨璃在暖暖的小窝里辗转来去,一宿未眠,天尚未亮便悄悄的起了床,轻轻的迈进内室,小郎君呼吸沉稳、睡得浓恬,伸手替小郎君捏了捏胸前敞开的衾角,从另一头把手伸进衾窝里,摸了摸汤婆子,暖着,但有些温,便欲拽出来,拿去换了。

    恁不地,却摸到一样物什,入手温暖,是小郎君的脚。

    墨璃身子微微一顿,睫毛眨了两下,悄悄的撤手,飞快的溜了一眼小郎君,许是躺着睡不太舒适,小郎君蠕动了两下嘴,而后翻了个身,抱着右侧软软的大枕头,将头靠过去,脸颊紧紧的依着枕面,左右趁了两下,继续睡。

    小郎君不喜陶枕,嫌陶枕太硬,宁愿每日散发亦要睡软枕头。而且,小郎君的枕头都是成双成对的,因为小郎君喜欢抱着一个。小郎君为何喜欢抱枕头呢?就跟绿萝喜欢抱着布衾睡一样……墨璃用剪刀剪着三足金乌灯的灯蕊,歪着脑袋幽幽的想。

    待得灯花不再冒烟时,抱着暖壶冉冉的飘出内室,撇一眼绿萝的小木榻,她还睡着,果真抱着衾,样子好古怪。兰奴的木榻在绿萝的旁边,合着双手枕在脸侧,亦不知她梦到了甚,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动着。身子紧紧的蜷缩在一起,和大白猫的睡姿极像。

    默默的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一条缝。

    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随风悄浸,缥缈于亭。环洒于潭,伸手一探,微凉微凉,入手即化。墨璃右臂抱壶于怀,左手迎着雪花斜伸。沿着廊角一直行,丝毫也不觉冷冰,因为心里是暖的。换好热水回来时,只见绿萝与兰奴也起了。

    “格格……”

    院中,绿萝提着裙摆在雪花中妖娆雀跃,像极一只花孔雀,兰奴站在廊上恬静的笑。小郎君也起了,正抱着双臂打量着眼前的风与雪。

    墨璃快步上前,浅身万福,欲替小郎君束冠。

    刘浓笑道:“不用。今日不外出。”

    绿萝跳了一会不知名的舞,额角渗着细密的汗,回首笑道:“小郎君,那……今日,我们吃火锅吗?在华亭时,每逢初雪来临,小郎君都要吃火锅的。而火锅真的会喷火的,绿萝最喜欢吃的就是火锅。辣辣的,都不用抿唇脂了,自然樱红。

    墨璃也喜欢吃火锅。见兰奴面露不解,便笑道:“兰奴,火锅很好吃的。”

    兰奴认真地道:“哦。”

    刘浓踏步至院中,抬头昂望茫茫飞雪。扑面而来,稍寒,回身冲着三个美婢,朗笑道:“嗯……今日,吃火锅!”

    “妙也……”

    绿萝欢呼,飞快的溜至前院寻来福去了。火锅在来福那里。

    墨璃转身进室,捧出一件月色斗蓬大氅,刘浓接过氅,迎着风雪披在肩上。这是一件鹤氅,对襟,无袖,领角有鹤羽簇拥。冬时,刘浓不喜厚厚的夹袄,故而杨少柳便给他做了几件氅,此氅穿戴便利,只需在脖子上一系便可,且极耐风雪。杨少柳自己也有,不过是雪狐红氅。

    墨璃再递过一只金丝楠木小手炉,低头轻声道:“小郎君,下雪了哎……”

    刘浓捏着小手炉,不解。

    墨璃头垂得更低,嘟嚷道:“下雪了,华亭的雪,定是更美……”

    “哦……”

    刘浓紧了紧领口,瞅了瞅头都快埋进胸口的墨璃,笑道:“再过两日,便回。”

    “真的么?”墨璃脱口而出。

    “嗯。”

    刘浓微笑而应,前日各项考核已过,待结果出来,会稽学馆便会休学。昨日,谢裒与他对过考核内容,想必最次也是上下三品,毕竟谢裒是坐馆先生,怎会不帮携自己的弟子。而此次考评将载入荐书中,对来年的大、小中正评合、正式定品亦有莫大助益。

    谢裒是十一月初回山阴的,他在建康所谏之三策,司马睿只采纳了土断与养士,至于建军一策则另行搁置,这样的结果,不出刘浓所料,司马睿自然想要收权,但他却不得不顾忌王敦,怎敢于此时大肆建军。不过,谢裒回到山阴后,却将军营中的谢奕与谢尚好生褒奖了一番,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别有深意。

    其意在何?刘浓不用细揣便知,但对于刘浓而言,山阴求学将毕,所获甚丰。便待这场初雪后,满载而归回华亭。

    这时,来福与绿萝来到院中。

    “小郎君,我们去亭里可好?”绿萝捧着火锅,指着潭边小亭,嫣然笑问。

    刘浓笑道:“好!”露天风雪吃火锅,想必意趣甚妙。

    一行人来到亭中,来福摆上矮案,绿萝将火锅放在案上。这是有囱火锅,乃是华亭匠作坊按照刘浓画的样式所铸。底部生柴火,通过中间一根直管加热放烟。

    绿萝从墨璃的木榻下拖出几根干柴枝,命来福用重剑剁成小块,然后打着火拆子,开始生火,见火势不大,焉焉的要灭,赶紧拿着炊筒,嘟着嘴巴用力吹。不大一会,火锅喷火了,可她却染了个花猫脸,用手一抹更糟,惹得兰奴噗嗤一声娇笑。

    兰奴在一旁帮着墨璃盛菜,凛冬季节,嫩蔬甚少,但也有莴巨、苦菜、香椿芽。来福至厨房里转了一圈,出来时端着几盘切的薄薄的羊肉片。

    绿萝笑道:“来福哥剑术见涨哦,今年的羊脯切的好薄呀。”

    “嘿嘿……”来福左手按着剑颤抖,右手摸头,一脸的憨笑。

    墨璃把一盘盘野菜摆上案,青、白、绿。各作不同,被冰水一浸,看上去极是鲜嫩。满意的拍了拍手,皱着眉头想着有没有遗漏。突然想起一物,眉眼尽开,迈着小碎步转入室中,出来时捧着个小香囊。把香囊拆开,从里面摸出一把东西。拽在拳头里,在兰奴眼前晃了晃,问道:“兰奴,可知这是甚?”

    兰奴摇头道:“兰奴不知。”

    墨璃笑道:“你嗅嗅。”

    “哦……”

    兰奴配合的凑近一些,嗅了嗅,而后鼻子微微皱起来,犹豫的道:“茱,茱萸?”

    “对,便是茱萸!”绿萝凑过一张小花脸,插嘴道。

    墨璃把手摊开。樱红的茱萸果与嫩白的手掌相互辉映,极是醒目。掏出一张洁白的丝帕,将茱萸果放在其中,小心翼翼的在案角,随后冲着来福柔柔一笑。

    来福顿时知意,皱着浓眉,抽出腰间重剑,朝着案上的茱萸果略作比划,而后持着剑背“啪、啪、啪”一阵砸,片刻后。案上的茱萸果便变成了茱萸粉。

    兰奴奇道:“为何用剑砸它?”

    绿萝道:“可以吃的。”

    兰奴更奇,茱萸常见于野,但都是拿来做成茱萸囊配在手臂上的,从未听说过它能吃呀。眨着淡蓝色的眼睛,疑惑道:“真能吃?”

    “当然可以!”

    绿萝见兰奴不信,便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丝帕上的茱萸粉上一点,慢慢的缩回,一点一点的塞进嘴里,霎时间。瞪圆了两汪水眼,半晌,吐着小小的舌头,说道:“呀,真好吃!”随后又对亭角捧着书卷的小郎君,娇声喊道:“小郎君,茱萸可以食的,是也不是?”

    刘浓答道:“是……”

    稍徐。

    浓烈的香味环绕于亭,刘浓放下了书卷,打眼一看,簇簇火花噼里啪啦,羊肉在火锅中翻卷,小菜置于四侧,色彩鲜艳的调味碟搁在案边,而竹叶青已温好于杯盏中,正散发着浓烈的醇香。将袍一撩,跪坐于席,冲着众人笑道:“都坐吧。”又对墨璃道:“刀曲与隐卫各赏半缗钱,酒一壶。”

    墨璃笑道:“是,小郎君。”

    绿萝洗了脸出来,见兰奴好似有些局促,便在她耳边轻声道:“坐吧,小郎君说过的,冬天吃火锅时,大家需得团团座。”

    团团座……

    兰奴巧身落座,瞅了一眼斜对面的美郎君,只见他拿着筷子在锅中夹出一片肥羊肉,而后在小碟中一荡,塞进嘴里,继尔剑眉飞扬,嘶嘶有声。兰奴心想:华亭刘氏真是与众不同的,华亭美鹤也是如此……

    待刘浓动了筷子,众人纷纷落筷子,便是唐利潇也对这火锅甚是爱之,一夹一大块,险些与来福的筷子碰了个正着。当事时,亭外雪飞扬,亭内乐融融。

    待食毕,众人收拾残局,刘浓面色微红,心情顺畅致极,便命来福摆案于亭外,想画一幅《冬雪浸舍图》。刘浓将将捕完神,正欲提笔,白袍匆匆来禀,纪郡守有请。

    披氅迎雪直至纪瞻府。

    纪瞻仿似不堪寒冷,身上裹着厚厚的毛裘,怀里抱着暖炉,犹自微微颤抖。自纪友殁亡,这位雄健的郡守仿佛老了许多,额上的皱纹,落蚊可夹。

    稍坐,刘浓借口方便,出外命女婢呈上火盆。火势甚雄,顿时将室内寒气驱逐而空,纪瞻神情缓过来,笑道:“老将老矣,往年此时,吾定会于雪中练剑,而今却只能抱着暖炉犹觉寒。”

    纪瞻此脉断尽,实属心寒非身寒,刘浓笑道:“赢廉颇八十犹可食斗米、肉十斤,其因皆为意在家国也!郡守岁值正盛,何来老矣一说?”

    “好个意在家国!”纪瞻奋力坐直身子,眼望着室外风雪,声音沉沉:“今日请汝来,是要与汝道别!明日,老将便要起行,前往建康!”说着,捋了捋胸前的银须,腰板挺得更直,随后又见美郎君但笑不语,心下一乐,笑道:“汝不惊乎?”

    刘浓笑道:“郡守藏壑于胸,便若潜龙伏渊,当怀家国,故而郡守前往建康,刘浓并不以奇!”稍稍一顿,揖手道:“只是风雪甚盛,郡守何不稍待两日?”

    纪瞻并未回他话,反而掌着矮案长身而起,笑道:“且随我来!”

    走于风雪中,纪瞻腰杆挺得极硬,身姿确属雄奇,犹高刘浓半头。二人来到经常推演军势的院中,纪瞻推门而入,指着长案上的沙盘与一大摞书卷,再以手指环扫室内的各种摆设,笑道:“但凡室中之物,皆赠送于你!”

    “这,刘浓受之有愧!”刘浓揖手不授,这室中的沙盘乃是纪瞻的心血,怎可无功而受之?况乎,这满室都挂着各式盔甲与剑刃,虽然大多都已陈旧,有些更是破裂,但他岂会猜不出,这些东西都是纪瞻的过往,一位老将戎马半生皆在于此。

    纪瞻爱抚着一件带有裂纹的寒甲,沉声道:“永嘉元年,吾着此甲与陈敏战于野,险些命丧,多赖于它。”又指着另一件甲,道:“永嘉五年,吾着此甲战江东刺史华轶,取镇东将军周馥之首……”

    “永嘉六年,吾持此剑,战北胡石虎与激渡……”

    “永嘉十年,血战刘胡……”

    “永嘉十一年,吾着此甲,随吾王兵临洛阳,再战刘胡……”

    纪瞻缓缓的指过一件又一件的兵甲,随后深深的注目刘浓,笑道:“吾本愿待百年之后,甲兵归土,亦如山中老农。奈何,山墓青青却无可后人可扫。瞻箦,吾死之后,尚请瞻箦逢得年岁,以清茶一壶、浊酒一盅,寒敬老翁,可否?”一顿,又道:“切莫推辞,你我仍属忘年之交。”

    刘浓抬起头,凝视眼前的老翁,只见白须飘飘,但老态隆钟已然尽显,虽知他还有几年,心中却一阵汪洋触动,再不推辞,揖手道:“固所愿也,不敢当郡守请尔!”

    “哈哈……”

    纪瞻放声长笑,神情骤然一松,疾步迈至门口,指着室外风雪,长声道:“适才瞻箦言风雪正盛,然也,若非风急雪紧,何需老将勒马。”言及此处,稍稍一顿,回身笑道:“不过,有一事,老将要失言于汝,汝可莫悔!”不待刘浓接话,又道:“老将,不能再为汝作荐书!”

    刘浓笑道:“郡守欲荐与否,都乃刘浓之幸尔!”

    “哦?”

    纪瞻弯着嘴角,好整以暇的打量美郎君,但见刘浓微微笑着,依旧云淡风轻,心中却知他定然已经猜出,便不再瞒他,笑道:“吾既至建康,便无需再为汝作荐,因吾已为尚书右仆射,然则,汝切莫因而懈怠。”最后半句,声色严厉,俨然长辈风范。

    “刘浓,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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