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看向纪询,“在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时候,打碎了我最初也投注最多心血的作品。当时我受到的打击真不小。我无法理解我的失败,但我又确实失败了。”
    “之后我看见了全新的霍染因。
    我也才终于发现,善和恶的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
    恶有其价值,善也有其价值,只要操作得当,两者甚至是可以互相转换的。比如现代医学的成果,有多少是建立在不人道的灰色交易之上,最终造福于全人类。
    善恶也许本来就是一体的。
    之所以世间有这么多的恶,是因为世间本来就有这么多的恶。
    所以我不喜欢我父亲将自己单纯的归结于一个慈善家。
    慈善家,往往是富人逃避税收的一种手段,是一种虚假面具,如同虚假伪善的他。
    我是一个投资人。
    善也好,恶也好,我只是希望它们都能产出超人预料的价值。
    这也算是我从不成熟走到成熟的一个节点吧。
    就像,对于救了你们这件事,我觉得它存在着非常大的价值,会在之后的日子里,给我创造源源不断的收益。”
    “日记。”纪询说,“你承认了你写日记,用日记来污蔑这个方式,很独特。”
    “你想说什么?”
    “你写日记的灵感,来自于四十年前他们写的日记吗?”
    “该说不愧是你吗?这样的联系也能猜到。”喻慈生发自内心赞叹道,“好吧,我承认,那时候我总喜欢调侃我的父亲,这本日记,算是对当时那本遮遮掩掩日记的一种致敬吧。。”
    “遮遮掩掩?不对吧,你知道,那绝不是简单的遮掩。”
    “……原来如此,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航海日志真正的真相。我有点好奇了,这是如何推测而出的,平心而论,那个日记写的还不错。要不是我偶尔听见我爸在佛前的忏悔,也猜不到呢。”
    “从方方面面的细节。
    当初我们在琴市,胡坤一眼认出霍染因,后来我找到霍栖萤的照片,霍栖萤与霍染因确实长相相似。但这么相似的长相,在柳先生那边,却完全没有被认出来。
    柳先生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他为什么没有将人认出来?
    是时间太久,他已经彻底忘记了在他生命中,在他书写的日记里,不可磨灭的霍小姐吗?
    还有,作为作者,对于文字的一些细节,难免比较在意……
    每个船员对霍栖萤的形容,都有诸如“梦”与“幻想”的词汇,就算霍小姐确实有可能是全船的女神,但每一个人对女神的形容都一样吗?他们的精神那么高度统一?
    乃至林小刀的日记。
    明明没有文化,不会写自怨自艾,却会写敲骨吸髓,后边这四个字,无论如何,都比前边难懂难记吧。
    恐怕是有人写好了第一稿,让他们重新抄录吧。
    这整本日记里,真正真实的,也许只有那些日志上的事件记录。
    当然,这些都是猜测和旁证。
    最最直观的,是我打电话去琴市,问了同僚,他们拿到的那枚骨片,到底是什么样的骨片。
    最后的答案是……其dna鉴定,属于男性。”
    当这句话响起的时候,霍染因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过电般的战栗,虽然他早已知道,纪询到底要说什么。
    纪询叹息,可这种叹息之中,又带有一种深深的庆幸:
    “霍栖萤是虚假的。
    那艘船上,并未真正存在一个女人。
    那些人,因为贪婪和恶欲,因为权势与斗争,拿起屠刀,斩向同类,鲜血铺满甲板,也浸没他们的身躯。
    但在施行了纯粹的恶之后,他们又在这种纯粹的恶之下瑟瑟发抖。
    于是,船上唯一的文化人,柳先生,刘言,为了巩固自己在这群人中的地位,便出了一个主意。
    出了一个,将所有的恶,都推卸给美的决定。
    为什么呢?
    被美蛊惑,犯下罪的人,只是个会犯错的普通人,而不是兽。
    他们急于逃避自己体内的兽性,便虚构出形象,向其发泄自己的所有兽性。
    但为什么是霍小姐呢?我想,霍小姐虽然没有真正上船,但她的行李,真正上了船。那些人也确实在霍小姐的行李中,找到了最初的资本。
    也许霍小姐离开家之后,出了意外……所以她的行李遗落下来,遗落到定波号上。
    他们依据见过霍小姐的胡坤等人的描述,共同编造了一个谎言,用一个虚构的人物,清空了自己的罪,仿佛这样便卸下了沉重的道德包袱,可以再度轻装上阵,享受生活……就像你说的,人总是这样善于推卸责任。
    谎话说的久了,连他们自己都相信了,沉浸其中,不亦乐乎。
    胡坤甚至一辈子都沉浸在他的蓝眼泪里,那个虚构的,从未属于过他的美神。
    仿佛真的以此,拯救了自己那卑劣堕落的灵魂。
    无论如何,他们写出了这个故事。
    这个自欺欺人,推诿逃脱,可悲可笑,连真实的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故事。”
    “确实可笑。”喻慈生赞同纪询的话,“当我知道,故事里的霍小姐是虚假的,而他们手里的骨片,是来自于最后被他们分尸的那位二副的时候,这个故事,便讽刺到了极点。这比霍小姐真的在那艘船上,真的得到了那样的结局,还要荒诞。”
    “错了。”霍染因终于抬起眼,重新看向喻慈生,冷笑道,“这个可笑的故事里,唯一让人欣慰的,就是至少没有一个女人真正被他们折磨。”
    “老朋友,你今天对我的态度真的不怎么样。”喻慈生抱怨道,“你们今天和我做的摊牌局,真的有意义吗?你执着于摊牌这所谓的真相,如今我向你说了所有,就算再三保证我说的全是真的,你会相信吗?相较于相信你母亲杀了你父亲,还是相信我作恶多端,一手处理掉他们来得比较容易吧。”
    “我想,”他说,“破案故事到了结尾,总得有个串联全文的高潮点。就像四十年前的他们,需要虚构出一个美神来承担罪恶,而你们,也想找出一个恶魔来支撑情感的落点。”
    “真的没有意义吗?”纪询说。
    喻慈生看着纪询。
    “你今天和我们说了这么多你的想法,剖析了你的心灵世界,你的行为逻辑,你自称是一个投资人,一个资本家,你觉得说到这个份上,我们还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毁灭柳先生的船?”
    “资本家四处投资,为了逐利无所不用其极,你毁灭柳先生的船,是为了正义吗?不,是因为毁灭掉你认为的陈腐东西后,陈腐所占据的利益便会溢散出来。
    船上那么多老板,在可预测的时间出事。
    你只要针对这些有名有姓即将爆出巨大丑闻的大企业适度做空,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短暂的软弱,这时从霍染因身上剥离了。
    这具存在无数功勋的躯体,是保护自己与他人的最坚实盔甲。
    他平静地,接上纪询的话,继续说:
    “你送我上船之前,我就联系了经侦。那时候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怕你过界。看来我一贯的疑心病给我争取了不少时间。”
    喻慈生哑然失笑:“这可真是……你会做的事。”
    他们说得太久了,久到窗户所见的海的远方,漫出一片霓虹色彩。
    他们已从茫茫大海,血火之夜,到了即将回归人类社会的时候。
    休息室内的坦白时间,已经结束。
    喻慈生将纪询和霍染因送下船。
    天色还暗,可远处东方出了一抹鱼肚白,天,将要亮了。
    “期待下一次的见面。”喻慈生。
    “还会有下一次?”纪询说。
    “我想,当你再度需要灰色的消息的时候,”喻慈生向霍染因笑笑,“你还是会再度想起你的老朋友的。”
    “而当刑一善成功地从海里脱逃的时候,”喻慈生又冲纪询,“我会想起你,会期望在一个盛大的签售会上见到写出这精彩故事的作者。”
    “但是也许下一次再见你,就是在监狱里了。”纪询慢吞吞说,“资本家,为了逐利无所不用其极。”
    “‘当利润足够,他们甚至愿意出卖绞死自己的绞绳。’
    你的绞绳,总有一天会送到我们的面前,甚至不需要我们自己去寻找。”
    “那你可要好好选择握住绞绳的那个人。”喻慈生笑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能纯粹的握住这根绳。”
    喻慈生回到船上。
    最后对纪询和霍染因挥了挥手。
    船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下,自由地朝远海开去。
    “一切都结束了?”纪询喃喃自语。
    而后,在海浪的声音中,他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人声,车声,还有远远的,像是谭鸣九和文漾漾呼喊他们的声音。
    他转过头去,看见早早等在了这里的警车并着救护车,朝他们飞速驶来。
    这些的背后,城市开始复苏,复苏凡俗人间。
    霍染因推着纪询的轮椅,向那喧嚣处走去。
    “好累啊。”纪询深深叹气。当他抬起头,看向霍染因的时候,叹息变成笑意。
    “快带我回家吧,警察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谢天谢地终于写完了。
    算是把全文的扣子都串起来了。
    *
    还有番外。
    猫猫贴贴,猫猫调情,猫猫各种各种都放到番外里去吧。
    不过这两天真的肝不了了,番外等到初七以后上,尽量写点日常,让他们甜一甜。
    *
    最后要感谢大家,谢谢你们一路陪伴我到这里。
    这是一篇我觉得还不错,想要和大家分享的故事=w=
    其余的……让我补个觉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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