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气色很不好。

    这几日来,他也熬瘦了不少。

    他给他从不放在眼中的小女儿下了一个“滚”字,叫她滚。他掩口,轻轻地咳起来,面色苍白。

    “君父……”

    她哭着,再拜。眼睛里闪过了一瞬的锐利,然后,呆呆地站起,终不再抱痴念,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是君臣父女之间矛盾最激化的时候。

    皇帝震怒于敬武质问的态度,更恶有人将云林馆之事透露给敬武知晓,君王之怒,竟都泄在了敬武头上。

    而敬武呢,因秋娘夤夜来寻,述起霍成君之死诸事,刺激了她,她便冲撞建章宫,惹得皇帝不快。

    皇帝正有皇帝的倨傲,他查清楚了诸事,也知那秋娘在其中做鬼,离间他们父女之情。

    但他不会告诉敬武。

    身贵如帝王,有些事情,他不屑解释。

    敬武便误会他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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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龙元年。

    我永远记得这个年号,年初时,天现黄龙,君父认为是吉兆,便改年号称“黄龙”,兄长与满朝文武都以为,天降祥瑞,拂照万民,君上的病,不日便会好。

    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君父。

    我知道,建章宫的大门,永远不会为我敞开。

    建章宫是不欢迎我的。

    是年十月,君父的病日益严重,他已经好多时日没有上早朝了,兄长每日亲伺汤药,衣不解带地榻前侍奉,那些时日,兄长也累的瘦脱了人形。

    兄长是个孝子,他心怀慈悲之心,对谁都好,君父早前便说过,奭儿为人仁厚,有朝一日登基为帝,必是仁君。

    但仁君,不一定是明君啊。

    君王托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兄长,奭儿啊奭儿,朕的孩子,温善不为帝,做皇帝,就当心狠手辣。朕……好担心你。

    君父放不下的是江山,是兄长。

    从来没有思儿。

    可思儿愿父皇长命百岁,愿父皇永掌江山,若父皇不在了,兄长该会多么伤心,思儿也会伤心。

    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黄龙”,这个寓意祥瑞的年号,竟成了父皇的最后一个年号。

    黄龙元年十月的一天,我谒太子宫,兄长难得的竟在自己寝宫,他看见是我,抬起头,向我憔悴地笑了笑:“思儿来啦。”

    我走过去,乖乖地坐在他的身边。

    “兄长多久未合眼了?”我问。

    他眼睛通红,满脸都是倦意,“兄长忧心父皇的病,”他勉强笑了笑,说,“兄长不累,只要父皇能好起来,为人子的,便是吃再多苦,心里也开心。”

    兄长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对我笑。

    我说:“思儿可以谒建章吗?”

    兄长一愣,恍然间眉眼都是笑:“思儿想见父皇?”

    那时我与父皇已许久未曾相见,心里存着疙瘩,我不愿见父皇,父皇自然更不愿见我。

    “父皇会生气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兄长笑了:“父皇一定想念你,思儿,父皇会高兴的。”

    可我还是害怕父皇震怒的样子。他见到了这个不肖的女儿,心里一定不开心。如果上了火气,加重了病情,可要怎办?

    “那我扮成从侍的样子吧,悄悄地进去。”我说道。

    是夜。

    凉月如霜。

    我躲在兄长的身后,套着大大的制衣,在人队中,走入建章宫。

    君父躺在那儿,形容枯槁,很憔悴,很憔悴。

    他看见了兄长,脸上现出一丝开心,很吃力地抬起手,招了招:“奭儿……奭儿你过来。”

    兄长跪地谒:“儿臣祝君父万年无极。”然后,仓促地起身,走到君父榻前,含泪喊了一声:“父皇……”

    “奭儿,江山交给你,朕、朕能放心吗?”

    父皇的声音很沙哑,也很疲惫。

    兄长伏在榻前,哭道:“父皇!儿臣要父皇好起来,要父皇康健永泰,永远、永远陪着儿臣、陪着大汉!”

    父皇想说什么,但一阵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堵住了他的咽喉。

    我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所见之处,满目皆是严肃,阖宫之人皆知,君上大限将至,这天下,将易主。

    我想着,想着君父的好,不禁悲痛失声。

    他自幼恶我,但有时,细察之下,亦能感觉到他的慈悲与温暖。

    很多年前,幼年不懂事的敬武离宫出走,偷偷跑到二毛在长安的家,只有旧址还在,家,早是没了。

    我躲在草垛里睡了一晚。

    天将晓时,君父率亲军寻来了。他斥我,君王在破屋的院子里高声斥责我,君父的亲军将不知事的小丫头带回了汉宫。

    那晚,他本可以不用亲来。

    君父虽是满目的不愉快,但他毕竟亲来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忧心的吧?

    他毕竟也曾关心过敬武。哪怕只有那么一会儿,那么一点点……

    想到这里,我内心里愈发的伤感。

    兄长比我更伤心。

    所以兄长没有看到角落里有道黑影子,忽然窜出,——我不知她是怎样混进来的,但她分明的不怀好意,她从袖中掏出一把银闪闪的匕首,直向君王而去。

    我本能地扑过去。

    那把匕首扎进了我的胸膛——但并不深,我只是隐隐觉得有些痛,那股力道并未在我血肉间绞过,扎进的一瞬间,它便顿住停止了。

    那双眼睛惊恐地瞪着我。

    我耳边一片嗡嗡,只听君父在气喘,兄长声嘶力竭地喊:“护驾——传、传太医令!”他的声音极度沙哑:“思儿……思儿你怎样?”

    兄长很慌张,声音带着哭腔。

    君父推开了兄长,他那么虚弱,却仍支着身子坐起来:“你是谁?为何要谋害朕?”

    君王气宇轩昂。

    他的眼角瞥了瞥我,“没事?”他咳了一声,“思儿?”

    我点头,捂着伤口扑在君父榻前:“君父,思儿来看你……”

    他一愣,旋即伸出了手,摸了摸我的头:“思儿,你怎么来啦?想起来看朕……”皇帝哀伤地叹了一声:“朕老啦,思儿,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伤口不深,我能察觉。”

    “撑一下,”皇帝沉稳的语气十分让人心安,“太医令马上就来,朕的公主,一定能撑过去。”

    朕的公主……

    陛下续着最后一口气儿吶,仍认我是掌上明珠。

    毋论从前如何横眉冷对,他终究爱过我。

    刺客是秋娘。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混进来的,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刺杀父皇——或许,她是为追随多年的故主讨个“公道”,她在怨怪我,为何还要与陛下这样亲近。

    她被押下去的时候,仍看着我,眼神里,掺杂着一丝不解……

    “秋娘,”我喊住了她,押她的亲卫也十分给面子地停了下来,“君父永远是敬武的君父,不管他做了什么。”

    她不懂,她的眼神很茫然。

    “君父是明君,大汉不能没有他。”我竟然说出了一句深远的道理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我看着秋娘的眼睛,告诉她:“敬武可以为了君父去死。”

    那一晚,捱得好艰难。

    伤口疼得辗转难眠,我不乖,睡觉不踏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动,兄长紧张的神情便出现在眼前……

    我心里暗暗地庆幸,幸好为君父挡了这一刀,要不然,若君父有差池,兄长该是如何悲伤。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君父也会缠绵病榻,垂老沧桑,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还很年轻,他的臣子,在凤阙阶前跪了一地,祈祝他万年无极。

    在我心里,君父一生都会受人景仰,一生倨傲高贵。

    可他现在,就躺在那里,残年风烛。

    他很吃力地伸手,喊我过去:“敬武……”

    我哭着爬向君父的龙榻,眼泪早已糊了满脸,我喊:“君父……”他摸着我的头,嗽起来:“思儿,父皇安排了一切,你听奭儿的话。”

    我哭着,伏在父皇身上,怎么也停不下来。

    “思儿,朕留了一个人给你,这许多年,朕亏欠你太多,这个人……是朕给你的一点弥补,他一生都会保护你、追随你。这样,朕也放心。”

    长安十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

    守灵白虎殿,满目都是白幡,一幢挨着一幢,到处都是哭声、呜咽声,满朝的老臣,年岁已很大,乌泱泱地跪了一地,头“咚咚”地磕在地上,哀声不绝……

    兄长几度昏厥,一声一声地喊着“父皇……”

    我永远忘不了那样的场景。

    我的君父,没了。

    大汉的史载上,只多了一位孝宣皇帝,而我和兄长,从此孤零零地,相依为命。

    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

    这一年,兄长登基。

    次年改年号为“初元”。

    我在初元元年的大雪天里,与兄长抱头痛哭。

    兄长扶栏:“朕不愿做这劳什子的皇帝,朕只想安安分分当个太子,有父皇在,有思儿在,朕便都满足啦。”

    他是最好的兄长。天下,从来都不是他的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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