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洁撑着桌子,看着远方徐平离去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她跟别人不一样,不是没有爹娘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弱女子,她应该有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

    不远处谭二娘在跟周垂安说着闲话,其他禁军驱赶着吵闹不休的吴二。

    段云洁看着他们,有时候真地不知道什么是幸福。谭二娘曾经沦落风尘,如今跟周垂安隔三差五地能够相会就已经心满意足,曾来没有觉得未来的日子有多么难熬。

    小黄门收好了手里提着的各式小菜,对段云洁道:“天色晚了,我先回去。段家娘子,明天一早再过来与你算钱。”

    “阁长慢走。”

    小黄门提着菜,绕过街角,走后门进了皇宫。

    守卫宫门的是皇城司,皇宫卫士是殿前司诸班直,这些人都是小黄门平时熟识的。上来说说笑笑搜过了小黄门的身子,打过招呼,放他进宫,折进后苑走到皇后殿去。

    大殿偏房里,石全彬一个人守着盏灯闷坐。他提举着皇后殿里的一应杂事,并不是皇后的跟班,也不用跟在皇后身边使唤。

    这个时辰,皇后正跟皇上在后苑里游玩,他们这些内侍也不好上前。

    说起皇后跟皇上,石全彬就一肚子的烦恼。

    郭皇后性子刚硬,太后在的时候又宠着她,在后宫里一言九鼎惯了的。太后一去,没了给皇后撑腰的人,后宫里闹得一塌糊涂。

    皇上赵祯说不上荒淫,但对女色还是蛮喜欢的,性子又偏软,没了太后的管束,便跟几个漂亮的后宫嫔妃闹在一起。最近尤其是尚美人和杨美人,在御前格外得宠,杨美人的嘴巴也是不饶人的,跟一边冷眼看着的皇后经常拌嘴。

    女人们闹别扭,内侍跟着遭殃。

    石全彬是皇后一边的人,本来对着两位美人是占上风的,但偏偏阎文应插一脚,处处护着两位美人,石全彬便抬不起头来。眼不见心不烦,没必要他也不去找气受。

    后宫里没个做主的人,闹起来比外面的大户人家还热闹。

    这只能怪现在后宫里的主人杨太后,性子太软,对谁也狠不起来,结果就是宫里没有人怕她。而郭皇后虽然性子硬,却没有太后的权威,也没有手段,说话也没有人理她。

    听见门响,石全彬转头看见小黄门时来,问道:“今天怎么时间比平时久?”

    小黄门道:“阁长,说起来也是巧,今天在店里刚好碰见盐铁徐判官也在那里,行个礼问候几句,便就耽搁了。”

    “徐判官?”石全彬一下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徐平?”

    “可不是。他今天带吏人到牛马市公干,刚好在那里用晚饭。还有啊,我看徐判官刚那开店的段小娘子貌似熟识,两人说了好一会话呢!”

    “哪个段小娘子?”石全彬沉吟一会,猛然想起自己到邕州的时候曾经有一位太平县知县段方,偶尔听说他女儿也在提举司做些杂事,才学出众。当时只想着邕州那里边远蛮地,不似中原一般,女子不忌讳抛头露面,莫不是她也到了京城?

    想到这里,石全彬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一会步子,转身对小黄门道:“明天你去店里问清楚了,那位段小娘子是不是从邕州来的?因何流落京城?”

    小黄门应诺:“却是刚好,今天的钱还没算,明天一起问了。”

    石全彬点点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自皇上亲政,朝里朝外都在清算太后当政时的人脉。虽然自范仲淹进谏,不许内外大臣言太后当政时的得失,但说是不让说了,清算还是在进行。

    石全彬跟刘太后无涉,按说应该是得利的人,坏就坏在郭皇后身上。郭皇后本就是太后指定的,借着太后的势力也在宫里得意了几年,但现在形势变了,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该收敛,最近更是新得宠的美人争起宠来。

    这样早晚连累到自己,石全彬觉得冤枉得很。

    当今宫里的第一大红人是阎文应,倒不是皇上多喜欢他,赵祯的性子一向是真跟他亲近的人也不一定能赚到多大的便宜。阎文应真正的后台是杨太后,杨太后念旧。

    皇宫里石全彬有点无力的感觉,他现在就指望外朝的徐平能帮他打击一下阎文应。

    皇城司下辖禁军两指挥,主要职责是守卫宫门,掌管锁匙。皇宫的保卫并不真地指望他们,靠的是殿前司的诸班直,那才是精锐中的精锐,全天下的禁军中精选出来的。而皇城司的禁军天天跟亲从官、亲事官和入内院子混在一起,不是打杂的就是皇家探子,想精锐也精锐不起来。不过依着大宋皇室机构叠床架屋,人人都受牵制的原则,皇城司的禁军也起着牵制诸班直的作用,在皇宫中与诸班直分道守卫,混合巡逻。

    离皇宫不远的皇城司禁军军营里,吴二一大清早就带着几个平时混在一起的散漫禁军,也不参加晨训,站在军营里的路边大骂周垂安。

    这是禁军里的风景,悍卒难制。因为直接统兵官没有制他们的权力,而上司则用这些悍卒牵制统兵官,也是从五代禁军遗传下来的陋习之一。

    太阳初升,晨训完了的禁军纷纷回营做饭,吴二带着人依然骂个不休。

    周垂安气得牙痒痒的,好几次都握住了腰刀的刀柄,被亲信死死按住。军营里面,有背景有军官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像他这种没什么后台的还是要老实做人。

    吴二看见周垂安的反应,欲发得意:“还要拔刀?爷爷在这里伸着脖子等你,你要是带种的话就上来砍一刀看看!直娘贼,爷爷告诉你,这军营里面也不是你说了算,但只要出了军营,那是爷爷说了算!这次再敢把我们调离出去,你就不要出军营了!”

    正在这时,营门处突然传来喧闹声,远处官兵纷纷叉手行礼:“见过太尉!”

    没等吴二一干人反应过来,眨眼之间,几十匹马就卷到了面前。

    前面一个壮实的中年人上下打量着站在路中间的吴二等人,沉声道:“因何喧闹?”

    周垂安快步走上前,向中年人叉手:“报太尉,几个小卒因点琐事,一时想不开,在这里吵闹不休,惊扰太尉了!”

    说完,转身对吴二等人道:“还不快上来谢罪!”

    吴二愣了一会,待看清了来的是干办皇城司公事的杨景忠,对周垂安一摆手:“你欺上瞒下,胡说什么!明明是你处事不公,我等在这里向你讨个公道!太尉来了,正好与我们做主,让你知道我大宋禁军还有军法在!”

    杨景宗冷着脸看着吴二,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吴二叉手高声道:“小的吴二,本城人氏!”

    杨景宗点点头,又看着吴二身边的郑大海。

    郑大海急忙叉手:“小的郑大海,一样是本城人氏。”

    杨景宗阴着脸,嘴角翘了翘,好像是笑了一下。

    吴二和郑大海心中大喜,满眼都是热切的目光看着杨景宗。

    杨景宗是杨太后的堂弟,年轻的时候就是京城里的地痞无赖,一向都是吴二这些人的偶像。想当年杨景宗落魄的时候,曾经在丁谓修建宅院的时候过去打零工,帮着向宅院里背土。后来杨太后进宫,地位慢慢上升,杨景宗才发迹。到了丁谓倒台的时候,杨太后一手养大的赵祯已经接了帝位,丁谓那处宅院便又赐给了杨景宗。

    这个年代的社会地位变动剧烈,这种传说一样的故事层出不穷。

    赵祯是被两位太后抚养长大,刘太后严厉,杨太后宠溺,这种一刚一柔的小时候经历才塑造了赵祯奇特的性格。后来得知生母是李太后,赵祯对刘太后或多或少有怨气,但对杨太后一直都视为自己最亲近的人,这种亲情也影响到了对杨景宗的态度。

    如果不是杨景宗的无赖习气难改,太过不争气,他的地位不会下于李用和。

    杨景宗看着吴二和郑大海满脸热切的表情,转过脸去,对身后的亲兵厉声喝道:“军营之中,无事喧哗,置军法何在!来呀,这两位领头闹事的禁卒,吴二和郑大海,每人各打一百军棍,以儆效尤!”

    说着,对亲兵使了个眼色。

    亲兵心领神会,带人跳下马来,直扑过来把还没反应过来的吴二和郑大海两人踹倒在地,拖到一边,扒去上衣,露出脊背,就取了随身所带的军棍来。

    按制,刑杖上部是偏平的,有弹性,脊杖并不会取人性命。但今天杨景宗就是来要这两人命的,军杖上已经做了手脚,再加上行刑的都是老手,手法老道。

    刚开始听到两人杀猪般的叫,周围的人还心领神会,知道这是老手,会跟行刑的人配合唱戏一般的嚎。到边后边叫声越来越低,就觉出来不对,到了五六十杖,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围观的军卒才觉得心寒。

    行刑的亲兵不管,足足打够一百杖,验伤的上去探探两人没了气息,转身到杨景宗面前叉手道:“太尉,这两人平时躲懒,不参加操练,酒色淘空了身子,受不住脊杖,都已经没了性命!”

    杨景宗看看周垂安,沉声道:“这等懒兵惰卒,连脊杖都受不住,还怎么上得了沙场?还敢在这里聚众闹事,曝尸一日,明日你给他收殓了!”

    说完,带着亲兵扬长而去。

    昨晚徐平连夜找了李璋,李璋一大清早就找杨景宗,到上午就杖毙了两人。

    李璋和杨景宗是两个不同太后的亲属,同气连枝。更重要的是杨景宗好酒,这些日子跟附马柴宗庆家里合伙盘下了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铁屑楼,想从徐家进白酒卖。

    如今徐家的白酒生意已经做大,规模虽然不能与樊楼这些上等正店比,但在七十二家正店里也属于中游了。最近高等级的白酒开始增多,徐家自己又不在城里开酒楼,各家大酒楼便争着与徐家拉关系。

    杨景宗自己就好烈酒,开酒楼没有徐家的酒那是不行的。而徐平中进士之后,除了世交的李用和一家,已经与所有的宗室外戚都断了来往,更不要说与柴宗庆还有些小恩怨。

    铁屑楼开张,杨景宗还指望着李璋的路子跟徐家搭上关系呢。与此相比,两个不长眼的禁军士卒实在是微不足道,更何况是他们自己找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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