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赤红色的沙土地,天空没有清脆的鸟鸣,正当壮年的恒星暴烈地炙烤着这颗小星球上的一切,像是一个暴君。但在地面上,漆成白色的光洁合金围墙之内,是一片茵茵绿草,并非塑料的替代品,而是货真价实,从殖民地运来的草皮。草皮间若隐若现的喷头正在不计成本地喷出宝贵的淡水,带来一丝凉意。这种豪奢的享受并不是给高层军官们的,因为这里是联邦在ax-r上唯一的疗养院。

    和气氛紧张的战地医院不同,这里人数不多,格外地安静。这所后方疗养院只对负伤的机甲师开放,也只有机甲师才值得联邦花大价钱这般呵护。

    这个静谧安好的地方,反而恰恰是战争残酷的集中体现。一般的士兵负伤之后,会直接援引《纯正法案》的第三修正案,能植入机械义肢和器官的就抢救一下,伤势太重的就只能等死。联邦没有多余的军费冒着巨大风险派飞船来运输伤兵。

    只有成为机甲师,才能享受到一对一的专家看护、高级医疗舱,还有专门的营养师和定期心理辅导。

    生在乱世,人,就这样赤裸裸地被明码标价。

    “草皮是真的,这些树不是,都是直接下螺栓钉在地上的塑料。”林恒坐在假树下的长椅上抽着烟,对好奇地摸着树的夏薇说道。

    夏薇好奇地歪着头,看了看林恒遮住一半脸的墨镜,又看了看不远处三三两两穿着病号服的负伤机甲师们。对林恒说道:“不是你的话我根本进不来这里,光是这个疗养院就足够我写一篇独家报道了。谢谢你。”

    林恒摇摇头,自嘲地笑道:“不用谢我,我是战斗英雄嘛,这点面子上面还是给我的。”

    说到这里,林恒顿了顿,问道:“民间,还有你们媒体,对这场战争是个什么态度?从去了……从接受训练开始,我很久没能看新闻了。”

    在学院,在军队,不知不觉间已经两年多了。两年多的封闭生活除了让林恒更孤僻一些以外,最大的问题便是感觉自己脱离了原先平民的身份。立场总是在潜移默化间慢慢改变,原先林恒是个普通人,对开拓派和主战派争权的政治形势非常反感,无论哪一派执政,都无非是军政府。但从军以后,自然渐渐改变了态度。这段时间不断接触媒体,对于联邦的民众如何看待这场战争,林恒倒是真的有些好奇。

    做军事频道的夏薇闻言,苦笑着摇摇头:“还能怎么样?普遍是反对的。”

    “为什么呢?我们在前线流血牺牲,后面的人们却反对?”

    “人民嘛,总是这样”夏薇解释道,“天天嚷嚷着要灭掉神国,期待着天降神兵,机甲师配合舰队把神国一击而溃。但现实是像黑渊这样的,惨烈漫长的拉锯战才是常态。可是,一旦进入拉锯战,民意就会渐渐反转。”

    “还不是你们这些记者,总想着揭露战争的残酷,发一些血腥的照片回去。”林恒无奈地说道,“说政府操纵民意,你们不也一样操纵民意?”

    夏薇瞪圆了眼睛,争辩道:“你不理解新闻事业,这是我们的天职!”

    林恒耳边忽然响起林星讥嘲的声音:“揭露部分真相,引导舆论,这已经是有良心的记者了。更多的是直接伪造‘真相’的。这些恶心人的货色我们这几天见到很多了……你觉得这个小丫头和其他人不一样?”

    “不一样。”林恒看着依然围着塑料大树转悠,念念有词的夏薇,在心中说道。

    夏薇忽然跳了起来,黑色的短发俏皮地扑在脸颊上。她双手背后,转过身来对着林恒,笑着说:“我有灵感了!我要写一个关于疗养院绿化情况的报道,人们总以为前线医疗情况很糟糕,我这篇报道一定会让观众们感到很新奇,联邦居然有这样高档的疗养院。”

    事情肯定不会往你想的方向发展。林恒苦笑着想道。

    这篇报道一出来,舆论肯定会纠结在“为什么只有少数军人可以享受这种待遇”“这一定是高级军官才有的配置”这方面。

    没人会关心医疗成本问题,也没人会听进去军方的解释。这种报道肯定会被反对派利用。所以军方最喜欢的不是赞扬军方的文章,而是“揭露”一些不疼不痒的瑕疵,惹不起多大麻烦的那种。这也是战地记者们和军方的普遍共识。

    允许你们报道,好或者不好都别说太多,无伤大雅的找问题是最可行的。

    夏薇还是太嫩了。这种报道根本过不了审核。根据林恒这几天和军方相关部门打交道的经验,他可以预言,报道被打回来之后,夏薇一定纳闷到底哪里“不符合有关规定,有泄密风险”。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四名记者围着一个朝这边走来的伤兵不停地拍照,急促地问着一些什么。伤兵明显大病初愈,脸色苍白,走路摇摇晃晃,皱着眉头不想搭理记者们。但一个戴着棒球帽的中年记者很老道地走在他前面,无形中挡住了他的去路。让他不得不停下,显然是不回答几个问题不会放他走。

    “这位长官,请问你对近日的一名机甲师全灭神国突袭小队有什么看法?”

    那名士兵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随口道:“非常精彩的战斗,值得机甲师们学习参考。”

    记者显然对这种官话不满意,追问道:“为什么如此机密的行动会被神国获悉?军方的情报工作是否有严重纰漏?这个采访是匿名的,你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担心。”

    鬼才信你的话……

    林恒和林星同时在心中说道。

    伤兵明显对这个恶心人的问题很反感,语气不善地说道:“神国能力者的能力难以捉摸,据我所知很多非战斗类型的能力者有各种匪夷所思的能力可以获取情报。”

    “比如呢?”

    “这是机密,我不能回答。”伤兵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

    为首的中年记者面色一沉,打开个人终端飞速浏览着,半晌之后抬起头直视着这名伤兵,语气低沉地说道:“长官,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那天你也在场。你就是被袭击战败的机甲师之一。联邦人民对于你们寄予厚望,你们每个人的待遇都远超一般军人。恕我直言,你的这种回答很难解释为什么你们的队伍会在一分钟以内几乎全灭。我希望你能更详细地介绍一下那天的情况,不然舆论会对你很不利。”

    伤兵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紧紧咬着牙,那表情仿佛要将眼前这几个记者撕碎。但他终究忍住了,因为只要他做出任何不该做的行为,说出任何不该说的话,等着他的就又是一篇歪曲事实,丑化军人形象的报道。

    “战败机甲师恼羞成怒,辱骂记者”

    “作战不力,机甲师对记者大打出手”

    “战地记者在黑渊地区遭受军人虐待”

    ……

    这都是最近爆出的新闻。在联邦网络引起一片哗然,民众群情激奋。但没人知道的是,这些记者围着士兵们左问右问,目的恰恰就是激怒他们,能挨一顿打是最好的,回去以后立刻就能成名,成为“为新闻自由奋斗的斗士”。

    在记者满怀恶意的追问下,这名机甲师终于忍受不住,他狰狞地看着四个记者,咧开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老子在前线拼死拼活,几个弟兄惨死,尸体和机甲融在一起取都取不出来,你们这几个渣滓反而在这里质问我?你们他妈的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难以压抑的愤怒使得这名机甲师的声音颤抖着。与之相对的是四名记者,虽然脸色一样很难看,但四双眼睛中一闪而过的,是猎物掉进陷阱的兴奋。

    “这段话已经被录音,你要对你的言论负责。我们无意羞辱战死的烈士们,长官,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详细还原当时的情况,不要让事情变得很难看。我们是‘自由星渊’电视台,你应该知道最近网络上的几个热点新闻都是出自我们之手。”

    言下之意,如果这个机甲师不按他们的意思说出一些“真相”“秘密”之类的,这段话就会被反复加工,然后在他们成熟的网络推手运作之后作为一个新的热点推送到整个联邦。而这名机甲师到时候将会背负沉重的恶名,甚至连军方为了平息舆论,也只能将他作为牺牲品推到前台。

    这是所有军人最害怕的事情。

    “妈的……”机甲师低着头,吐了口唾沫,惨然一笑,直视着记者们说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会怕你们几个垃圾的威胁?”

    “哼……”为首的中年记者不屑地笑道:“威胁?我们哪里威胁你了?联邦军人的素质就是这样的?难怪会被神国人……”

    机甲师一把揪住记者的领子,压抑已久的愤怒终于磅礴倾泻而出:“我他妈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联邦军人的素质!”

    被一把揪住领子的记者面对着雷霆震怒的机甲师,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透过机甲师通红的双眼,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原本好整以暇就等着机甲师失态,此时却发现自己真的害怕了。他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白,双腿一软就要坐到地上。

    “稍息!”一声低沉的命令,带着隐隐的威严。

    机甲师猛地一激灵,从愤怒中回过神来,迅速双手背后地站好。被他丢在地上的记者大口喘着气,看救星一般地看向发出命令的那名戴着墨镜的军人。

    林恒背着手走到机甲师的面前。

    “罗维特,好久不见。”

    罗维特看着林恒,诧异了一刹那,脸色有些恼怒,因为林恒的少尉军衔比他的中校要低很多级。一个少尉竟然敢戏弄中校,这在军队里是不可想象的……但他忽然看到了林恒胸前的徽章。

    “一级???!”

    罗维特震惊地瞪着林恒。

    机甲师属于特种部队,军衔这个东西在军队里很重要,但在机甲师和机甲师之间,军衔的含金量远远比不上机甲师级别。黑柳佳元子一战封神,成为特级机甲师的时候,也只是一名中尉。但全联邦所有机甲师在她面前都要敬礼。

    罗维特戎马多年,也只是二级机甲师。

    明明上次一起行动,这个小子还只是见习机甲师,这不是立了这样的功劳可以解释的,除非……

    罗维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一个传说。

    学院,“疯狗营”。传说那个神秘无比的学院出身的机甲师们,虽然挂名是见习,但只要立下战功,一切待遇从二级机甲师开始参考。

    联想到那天晚上林恒惊为天人的实力,罗维特顿时心中释然。只怕林恒肩上这个少尉军衔,也很快就会挂上校级的四角星了吧……

    “长官!”罗维特不再犹豫,目视前方敬礼,大声回应道。

    林恒站在罗维特面前,几乎脸贴着脸,沉默着。

    罗维特目视前方,看着林恒的鼻子。

    三名记者赶紧小跑过去扶起被吓坏的前辈,不停地抱怨着。

    “长官,你的属下实在是太野蛮了!”

    “今天这件事情你必须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

    “长官,我要向你投诉……”

    絮絮叨叨的抱怨被林恒突如其来的怒吼打断了。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吗!”林恒狠狠地盯着罗维特,仿佛要将他吞掉似的吼道,唾沫喷了罗维特一脸。

    罗维特那里敢擦唾沫星子,林恒胸前的一级机甲师徽章几乎闪瞎他的眼。他同样大声吼道:“是,长官!”

    林恒猛地转身,挥手指着四个被他的吼声吓一跳的记者:“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记者,长官!”罗维特脸色通红,狰狞地目视前方,吼道。

    “错了。”林恒语气忽然柔和下来,拍了拍罗维特的肩膀。

    罗维特一脸茫然:“……啊?”

    “他们……”林恒盯着四个记者,语气冷了下来:“未经允许进入前线疗养院,涉嫌擅闯三级机密要地,我怀疑他们是神国的间谍。”

    中年记者脸色一变,气急败坏地说道:“你血口喷人!我们明明是……”

    “你们没有任何授权,我看着你们翻墙进来的。”林恒面无表情:“这里不是一般的疗养院,这里是机甲师疗养院,根据联邦相关法律,所有机甲师活动场所最低也是三级机密要地。你们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这下轮到记者们懵了。

    原以为这个连哨兵都只有一个的疗养院翻进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事实上他们也一直是这么做的。至于真正的机密重地,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擅闯。谁知道竟在这里被这个年轻的军官摆了一道。

    “我们是‘自由星渊’记者,我们……”为首的记者还要解释,而一直背着手站在身前的林恒忽然面色一变,猛地一脚踢出!

    然后三名记者就看着他们的领导一声杀猪似的惨叫,直接飞出了十几米,在草坪上滚了好几圈,然后满身泥巴和草叶,口吐白沫瘫软在地。三个人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这哪里是人类该有的力道!

    “你竟敢……”一个年轻的记者浑身哆嗦着,指着林恒。

    林恒沉默不语,连看都懒得看他们。而他身上腾然而起的那股气势,竟令记者半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被记者的惨叫惊动,两名哨兵神色慌乱地跑了过来,远处的医生护士和一些身穿病号服的负伤机甲师也发出惊呼,围了过来。

    “这四个人未经允许,擅闯要地,我怀疑他们是神国间谍。”林恒看着两名对他敬礼的哨兵,毫不犹豫地泼脏水:“没收他们身上一切电子设备和纸质文件,就地看守,等执法队来接管。”

    “是,长官!”两名哨兵敬仰地看着林恒胸前的一级机甲师徽章,敬礼质疑,然后连踢带踹地拖着四个惨叫连连的记者走向亭子。

    林恒扶着罗维特,走到树荫下坐下。一旁的夏薇已经看傻了。

    林星嚣张地大笑,快意至极。

    “柳派。”林恒在心中对林星说。

    “柳派。”林星的语气很厌恶。

    柳派,在开拓派和主战派之间摇摆不定的第三大政治力量。以绿原星为根据地,操控着文艺、影视领域的风向,将“绿原文艺”辐射向全联邦,乃至于法外之地。

    “绿原文艺”有很积极的一面,这种思潮推动了男女平等、同性恋权益、慈善事业等等,让联邦的文化领域越来越开放包容;但在另一个层面上,它极力反战,认为要通过文化手段同化神国人;反对《纯正法案》,认为所有人都有自由植入机械设备,甚至进行生化改造的权利……除了这些还有更多令人感觉无比理想化的思潮。柳派的议员甚至提出过将黑渊让给神国,经济的发展必然会使得宗教被神国人抛弃,这样莫名其妙的提案。这种被滕临楼评价为“圣母心泛滥”的思想,却借助小说、影视作品、音乐等途径,得到了民众,尤其是年轻人的广泛支持。

    而新闻行业,向来是柳派的阵地。这些年在柳派领袖柳长风的经营下,隐约之间,联邦的民意越来越微妙,拥军思想渐渐被分化瓦解。

    所以,在联邦军界有一个名词:柳派记者。

    这个词用来形容那些以自由和民炷的名义,挖空心思,恶意构陷军方,抹黑军方形象的记者。这些人在民间向来以揭露种种“黑幕”为己任,名利双收,每一次所谓的“揭秘”,都是一场不用负任何责任的网络狂欢。而受到伤害最深重的,却是在前线流血牺牲的战士们。

    这是林恒最不能忍受的。

    ……

    林恒给罗维特点了一支烟,罗维特接了过来,因为过于气愤,手臂依然有些哆嗦。

    “……疯狗?”罗维特抽了一口烟,小声地问道。

    林恒点点头。

    罗维特自嘲地咧咧嘴,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树干,笑道:“果然名不虚传。我从军十二年,三年海军陆战队,九年机甲师,无数次出生入死,也就干掉过两个神卫,换了一个二级的牌子……你刚一参战,就从见习跳到一级。”

    林恒摘下徽章,在手中把玩:“刚给我的,还没举行授衔仪式,过几天吧。”

    “你是战斗楷模,我却是那败兵之将。”罗维特摇着头。

    “活着就好。”林恒躺在草坪上,枕着胳膊,看向渐渐沉入地平线的恒星,喃喃道。

    “是啊……我们还活着,布鲁克他们……”罗维特有些哽咽,这个纵横沙场的硬汉抹了抹眼睛,把烟掐掉。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看着恒星渐渐消失,黑渊星域摧残的星空缓缓显现。

    罗维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回头看向依旧躺在地上的林恒,沉默了一下,然后声音沙哑地说道:“小子,我不喜欢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恒微微摇头。

    “……因为你身上没有人味儿。那次行动时是,刚才也是,你那一脚……不是正常人能踢出来的。”

    “我从来不是正常人。”林恒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也不指望被谁喜欢。”

    罗维特点点头,转身走向疗养院白色的小楼,丢下一句模糊不清的话:“但我佩服你……那天,还有今天。”

    “呵”

    林恒轻笑一声。

    夏薇独自坐在另一棵树下,神情复杂地注视着林恒,在她的终端上,是一篇正在起草的报道:

    “……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它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

    的确的,谁也没有发见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

    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去罢,苍蝇们!虽然生着翅子,还能营营,总不会超过战士的。你们这些虫豸们!

    ——鲁迅,地球时代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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