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个女孩,她偏爱紫色。

    “紫色,薰衣草是紫色的。”

    这是她对他说得第一句话,他仍记得那天,那个沉默了一天的女孩摘下大大的口罩,微微笑着对他说。

    一阵微风袭来,吹乱她的刘海,露出她眼角下那个拇指大小的痣。阳光下,像一滴摇摇欲坠的泪,他的心突然掠过一丝心疼,忽然想起几天前在楼下看到的那只小猫,全身雪白,却只有眼睛下面有一小撮黑色的毛。旁边的李承焕也看到了,唏嘘道不知是高档小区里哪家养的纯种猫的后代,一定是因为这撮黑毛,才被主人遗弃了。他心中一动,有了想抱它回家的冲动,可没等他弯下腰去,小猫就蹦蹦跳跳地跑走了,途中还回头望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怀疑与戒备。

    眼前这个女孩,虽然说话的声音舒缓温柔,但面对他这个陌生人,她从没放下过戒备。她的口罩,似乎只是用来掩饰,温暖的春天,哪里用戴口罩?

    “不是我说的。”

    他轻声说道,等着看她露出困惑的神情。

    果不其然,她皱起秀气的眉头,眼里闪过一丝窘迫,她刚才听到身后有人问“薰衣草是什么颜色的”,她回头,见身后的男人也盯着自己,就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抱歉。”

    她垂下眼睛,重新戴上口罩,语气淡漠又疏离。

    他上前,抓住欲离开的她的手腕,只觉得掌下的皮肤发凉,可马上她就像触电般甩开了他的手,他愣住,诧异她如此强烈的反应,一时没有说话。

    “抱歉。”

    她又说道,眼底的懊恼被他悉数捕捉,她尴尬地摸摸刘海,眼睛时不时地瞄向他,心虚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桥头上,任由身边形形色色的路人走过。

    “你的钱包掉了。”

    虽然狗血,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手指因为尴尬而用力,粗糙皮质的钱包立刻瘪了下去,他甚至能摸出里面装得更多的是硬币,他递给她,指尖不时轻颤,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紧张些什么。

    也许是不经意发现了她的窘迫,也许,是因为她突然微笑的脸。

    笑容,使她温和平淡的五官瞬间明艳起来。

    她接过来,落落大方,又重新摘下口罩,再开口,竟然是对他的邀请。

    “想去看看我种的薰衣草吗?”

    都暻秀清楚的记得,那个美好的午后,阳光温柔地洒在水面上,他站在桥头的柳树下,刚长出嫩芽的柳条不时轻扫着他的手背,对面的女孩用钱包中仅有的硬币买来了两只香芋味的冰淇淋,她歪着脑袋把其中一只递给他,泪痣衬得她的眼珠乌黑,他的心情忽然没有来的好起来,他接过冰淇淋,与她并肩走下桥头。

    “你叫什么?”

    香芋的香甜味从舌尖泛开,他一个恍惚,脱口而出。

    “伊柔……伊人的伊,温柔的柔。”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柔情似水,已然驻心上。

    “伊柔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她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发病的频率时快时慢。她总是瞒着我,在痛极的时候总是找借口离开,但是叶子会跑过来告诉我,她一直是我的小卧底。”

    叶子,也是生活在福利院的孩子,她管二十岁的伊柔,叫妈妈。

    都暻秀半坐在床上,身上还半披着浅浅强行给他裹上的毛巾被,被子是浅紫色的,是谁说的来着,那个人的喜好,终将变成自己的习惯。

    浅浅坐在都暻秀的对面,桌子上一口未动的馄饨渐渐变凉,可他们此刻都没有心情考虑肚子饿不饿的问题,黑暗的卧室内,只能听到男人低沉的诉说。

    “伊柔第一次带我去福利院时,那里的孩子一见到我就自动排成一队,一齐问好,鞠过躬后才又回到饭桌上,继续吃饭。我当时在想,这群孩子虽然没有父母,但却还能这么有礼貌,一定受到了很系统的教育,这么一来也不算可怜,可直到伊柔给我盛了饭,要我和孩子们一起吃饭时,我才发现他们的饭菜竟然如此清淡。”

    都是正在长身体的孩子,白菜和土豆是他们每日的基本菜系,泡菜的份数有限,每个人平均下来只有两三份,荤菜一周只有一顿,听说总是还没有端上来就被这群小馋猫们偷偷吃光了。

    “伊柔那时还在念大学,她打工赚来的钱除了交学费,还要在政府

    “所以你才一有空就去福利院做义工?顺便给孩子们带去日用品和他们爱吃的糖果?”

    浅浅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有段时间暻秀总时不时地就往超市跑,每次回来都提着至少两大包东西,还神秘兮兮地藏到橱柜里,害得黄子韬没事就去厨房瞎溜达,却总是无功而返。原来那些“好吃的”是纸巾、洗衣液这种日常用品,怪不得黄子韬找不到。

    都暻秀点头,他额上的汗水干了许多,或许是错觉,回想起与伊柔相处的从前,他的脸色比刚才好了许多。

    “她带我去看她种的薰衣草,我第一次看见开得那么漂亮的花,透明的温室棚子里,满满都是紫色,她站在那里面,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都暻秀停下来,借着窗帘缝隙处射进来的微弱的阳光,浅浅看到他干涩的嘴唇虚弱地一抿,黑眸中好似被迷雾晕染,深深陷入曾经美好的回忆里面。

    记得她说过,在心情不好或是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她就会来这里,闻着淡淡的花香,就这么安静得坐上一天,懂事的叶子自然知道她的习惯,每当这时,她都会乖巧地将饭菜装在保温盒里放到棚子外面,然后再静静走开。用伊柔的话来说,她的小叶子,总是在她脆弱的时候给了她足够的爱和感动。

    她还说过,这片薰衣草,就是她的普罗旺斯。

    “可是,伊柔又怎么会……”

    都暻秀闭上眼睛,思绪回到一年前,浅浅因为被疯狂的粉丝抓伤送进医院的那天,他出门,想给守了浅浅一夜的吴亦凡买点早餐,就在他端着热乎乎的豆浆踏进住院部时,一个熟悉的男人与他擦身而过,他止住脚步,回过头不确定地喊道:

    “……郝叔?”

    那男人猛地停住,回过头的,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您的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都暻秀见他手里拿着白色的诊断书,以为是他风湿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走近了几步,发现郝叔额头上的皱纹又增加了不少。

    郝叔是首尔福利院的院长,他在三十岁时就建立了这家不大的福利院,之后的这二十年一直单身,用每个月并不高的薪水支撑着孩子们的学习与生活。孩子们对这位郝爷爷很是尊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第一时间拿到他面前,可是近几年,郝叔的身体变得远不如以前硬朗,年轻时因为受冻留下的病根到老了全都加倍返还到了他的身上。

    在医院看到他,都暻秀并不意外。

    可是显然,郝叔他并不这么想。

    见到都暻秀,他紧攥着手中的诊断书警觉地后退了半步,和平日里温和慈祥的形象不同,他此刻站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大厅中,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紧张,而碰到都暻秀,这种紧张更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暻秀是你啊……你、你得了什么病吗?”

    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手指不安地揉捏着诊断书,他耳边两侧的鬓角已经花白,眼中的红血丝说明他昨晚又整整熬了一夜,他没有一直看着都暻秀,时不时地斜眼瞄着走廊的尽头。

    “郝叔,你怎么了?”

    越不擅长说谎的人,在讲谎话时的小动作就越多,郝叔就是这样的人。他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奉献给了福利院,一生未娶,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木讷,事实刚好相反,郝叔在大学时主修艺术学,他言辞风趣,一表人才,喜欢他的女人简直能建个小型足球队,只是郝叔太过老实,见到人家的第一句话总是“我开了一个孤儿院,里面有二十多个孩子需要养……”,没等说完就吓得姑娘们花容失色,落荒而逃。

    朋友们总劝郝叔将孤儿院的事隐瞒到最后,可郝叔却不同意。

    说谎很累,不单单是因为要去圆谎,还因为说谎的人必须承担真相公开时的全部责任与后果。

    人总是为了掩饰真相才去说谎,那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即将做的,是一件错事。

    郝叔眼中的心虚都暻秀看在眼中,他的大脑迅速运转起来。郝叔他唯一在乎的东西就是福利院里的孩子们,如果不是他的老毛病犯了就一定是孤儿院里的孩子生了病,可是这些都没必要瞒着他啊……

    除非,病了的是伊柔。

    突然间,他的心就慌了。

    “伊柔她怎么了?”

    都暻秀上前,抓住郝叔的衣领,他没有错过郝叔在听到伊柔名字时猛然颤抖的身体,连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都多了些哀求的意味。

    “我他妈问你伊柔她怎么了?!!”

    他的耐心值急速下降,抓着郝叔衣领的手也逐渐用力,导致后者因为缺氧涨红了整张脸,剧烈地咳嗽起来。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医院大厅里的病人和家属们都看不过去了,他们不明白那个戴帽子穿着棒球服的男人为什么要如此粗鲁地对待一个看起来已经年过半百的老人,他们拨打了电话,很快,医院外面的几个保安跑了过来,上前要将闹事的男人拉开。

    挣扎间,郝叔手上的诊断书被挤到地上,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白纸狗血地落到都暻秀脚边,他低头,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右上角红色的“病危”两字叫人惊心,都暻秀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保安的禁锢,不管不顾地向走廊深处跑去,那是重症监护室的方向。曾经有几次,他在浅浅的病房中坐至深夜,走廊那头突然响起的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和夹杂着的混乱的脚步声,总能将浅眠中的他给惊醒,每当这时他的总是感慨,尽管有再多的留恋与不舍,最后也终究阴阳相隔。

    可是如今轮到他,他却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这条走廊出奇的长,长到简直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才走到了那扇始终关闭的隔离门前,门上只有一扇巴掌大小的窗户,里面为保护病人的**贴了一层薄薄的磨砂板,他只能勉强看到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小的人影,旁边的心电监护仪显示着刺眼的红色,电波正缓慢而脆弱地起伏着。

    “让我进去。”

    他低声说道,一直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掌渐渐收紧,门是锁着的,里面的人依旧安静地躺在白色的棉被下。有厚重的门板相隔,她全然不知外面的男人突然像疯了一样,抓住刚刚换药回来的护士,嘶吼着叫她开门,护士被他的力道吓了一跳,药瓶从推车上滚下来,在空荡的走廊里发出巨大的空响。

    医生和护士赶来,却没有人敢上前一步,他们自动将这个发疯的男人围起来,其中有些人偷偷举起了手机……

    在这紧要关头,郝叔一把拉住了都暻秀的手臂,将他巧妙地挡在身后。

    “对不起对不起……他是我孩子的朋友,打碎的药瓶我会赔的,麻烦让一下……”

    在众人疑虑的目光中,郝叔将都暻秀的帽子扣上,按下他的头,将他强行带出了医院。保安们狐疑地盯着他们的背影,心想怎么刚才还大呼小叫的少年怎么瞬间就没了声息,还任由这位老先生压着走出去……

    郝叔把他带到了医院的后花园。

    昨天首尔又下了一夜的雪,蓬松的雪花堆积在远处亭子的棚顶上,就像童话中那幢可以吃的棉花糖做得房子。人工湖的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松软的雪花铺在上面,薄薄的一层,吸引了很多住院部的孩子,他们都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调皮地将还未被人踩过的雪放一撮在嘴里,露出甜甜的微笑。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她总在亭子中的一角坐着,旁边放着儿童轮椅,有些羡慕地看着其他的孩子嬉笑打闹。

    都暻秀看到她,想起孤儿院中总是叫伊柔妈妈的叶子,心中又是一酸。

    郝叔坐到他的旁边,见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女孩,轻叹了口气。

    “那孩子和伊柔一样,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我昨天听到医生和她的父母说,这孩子活不过十岁……”

    都暻秀移开目光,他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第一次见到伊柔时,就是在那个位置。”

    郝叔伸出手指,指着湖边靠着树林的那个小角落,眼中满是疼惜。

    “她也坐在相似的儿童轮椅上,大大的两个轮子将她的身形显得尤为瘦小,给她拿药的护士见我盯着她看便对我说,这孩子刚刚经历了一场风险非常大的手术,术中她的心脏因为供血不足险些衰竭,好在这孩子求生**很强烈,支撑着她挺过之后一次又一次的手术,可是……那护士又悄悄和我说,这个女孩在康复以后说不定就要被送到福利院去了。”

    都暻秀他略微抬眼,这是他第一次听说伊柔小时候的事,伊柔从没有和他说过,哪怕他曾经试探着问,可每次也都被她轻描淡写地几句带过。

    “后来经过了解我才知道,那一周,在这个医院里,有两个同龄的孩子同时动了手术,一个成功,一个失败,失败的那个……就是伊柔。”

    郝叔露出苦笑,似在感叹命运的不公。

    “手术成功的那个孩子,在手术当晚就清醒过来,而伊柔,却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

    “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伊柔,和另一个孩子?”

    都暻秀插嘴问道。

    他只当郝叔是因为年纪大了,说话也喜欢吊人胃口,却没想到郝叔他是在仔细斟酌着,到底怎样开口才不会引起暻秀更强烈的反应。

    “伊柔她……并不是独生女,她有一个双胞胎妹妹。”

    郝叔低下头去,抚平褶皱的衣角,以此来掩饰他的不自然。

    “她们姐妹两人的父母本打算移居美国,可事实难料,两个都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一前一后接连发病,同时住进了这家医院做了手术,妹妹的手术很顺利,很早就苏醒,可姐姐的状态很不好,必须要借助氧气瓶才能勉强呼吸,医院几次给她的父母下了病危通知书,孩子的母亲伤心欲绝,几度晕倒在孩子的病床前,最后是孩子的父亲出面,当着昏迷不醒的姐姐的面,签下了放弃治疗的协议书。”

    那时候的伊柔,只有四岁。

    都暻秀放在膝上的双手慢慢收紧。

    四岁,正是识得父母的年龄,可一直依赖的父亲却如此轻易地放弃了奄奄一息徘徊在生死边缘的自己……

    “她的父母……”

    “她的母亲醒来后以为失去了大女儿,太过伤心而生了一场大病,她的丈夫因为心疼妻子,不想让她再次经历丧子之痛,就隐瞒了大女儿还游离在生死边缘的真相,给了医院负责照顾女儿的护工一笔料理后事的钱后,就带着还未痊愈的小女儿和妻子早早移民去了美国,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所以……他们不知道伊柔还活着?这十几年来?”

    都暻秀颓然地靠在柱子上。

    不知小小的伊柔醒来,面对陌生的医生和护士,该有多么的慌张与绝望,不知年幼的她从护工的口中得知自己被亲生父母抛弃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怕是……宁愿自己躺在那间充满消毒水味的房间,永远地睡过去吧。

    都暻秀的心乱作一团,伊柔从没和他讲过她的过去,她和他说的,大多是在福利院生活的安宁与快乐,他曾觉得她是幸运的,虽然不能与亲生父母生活,但在这里,她得到的爱和关怀并不比亲生父母给她的要少,他却不曾想过,她竟是因为失去了太多,才会如此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伊柔的心脏已经超过了太多的负荷,虽然这十几年来她一直有按时吃药,但小时候的那次失败的手术给她心脏留下了严重的创伤,近几年她发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吃药已经无法控制她的病情……暻秀啊,我知道你和伊柔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是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多陪陪她,让她多笑笑,叔叔求你,千万不要刺激到她……”

    郝叔筋脉突兀的手用力握住都暻秀的双手,他微屈着身体,始终将脸隐藏在暗处,都暻秀感觉到了手掌处传来的颤抖,他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没有听到郝叔这些话之前,他还心存着希望,现代医学这么发达,既然十五年前医生们能把伊柔从鬼门关给拉回来,那么十五年后的今天又怎么能放任他的伊柔离开?!

    等等……他的伊柔?

    都暻秀挣开郝叔的手,他迈开大步向重症监护室走去,一路上他都瞪大着眼睛,眼眶因为用力变得粉红,先前觉得那长得可怕的走廊,此时因为心中的某个坚定的信念缩短了许多。

    为什么这两年来他一有空就去福利院,为什么他对薰衣草会有种莫名的执念,为什么就算在异国街头,看到身穿紫衣的女孩也心中突然会有片刻的恍惚……

    都暻秀停在写有“重症监护室”的门前,地上还残留着刚才被他弄翻的药瓶的玻璃碎片,收拾碎片的护士抬起头,仍心有余悸地看着喘着粗气的少年,他用清澈的双眸注视着她,眼中有属于男人的坚定。

    “病人情况比昨天稍稍好转了些,还有十分钟才到探视时间,你……要进去吗?”

    他点点头,眼中增添了某些发亮的东西。

    “那过来登记一下。”

    护士放下笤帚,拿下挂在推车上的一个大本子,“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哥哥还是弟弟……”

    都暻秀动了动嘴唇,拿起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男朋友……我是她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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