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你九岁。女性说,你脑子清楚一点。她语气冷静,如果你不想送我去机场,我自己打车。
    我送你去。男性说,对不起。
    去机场的路上女性摸着肚子看向车窗外,严朗感受到她的喜悦,仿若即将逃出牢笼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模仿飞行的动作。
    哪个航站楼?男性问。
    T3。女性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是谁的孩子吗?
    啊,是。男性尴尬地说,我没有窥探你隐私的意思。
    我知道。女性说,这是我买的精子,供精者身高一米八九、白人、金发蓝眼、麻省理工天文学博士。
    我前夫是个废物人渣。女性轻蔑地说,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孩子强他百倍,是他千万次投胎也比不上的优秀。
    男性瞠目结舌,半天不说话,女性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全部的希望。
    汽车停在航站楼临时下车点,女性推开门下车,男性提来行李箱,说:茹姐,我会去美国找你的。
    到时候再说吧。女性接过行李箱的手柄,说,谢谢你送我。她拖着箱子向航站楼走去,步履坚定,一往无前,直到身后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男声:荡妇!贱人!我要杀了你!
    人群骚动,听到熟悉的声音女性下意识开始发抖,她捂住肚子躲在行李箱后,雪白的刀面反射耀眼的日光,伴随着残暴的辱骂:不要脸的贱人!我要杀了你!
    第17章 锚点二号(二)
    女人的视角就是严朗的视角,她眼睁睁地看着刀锋向她袭来,一帧一帧慢动作播放,手抖得握不住行李箱拉杆,她试图跑开,腿却软得迈不开步。
    一个陌生的男人推了她一把,肩膀挡住匕首,鲜红的血液仿若一柄榔头,狠狠地敲在女人脆弱的神经上。她喘着粗气,一时忘记怯懦,像头被激怒的母虎朝她的前夫扑去。
    陌生的男人双臂箍住女人的腰身,他用力把女人往后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女人心跳如擂鼓,血液奔腾,耳膜一鼓一鼓将周围的声音屏蔽,她看见前夫被人摁倒在地,那个鬣狗般的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绑缚行凶者的男人穿着武警的制服,短发板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是严朗自己。
    女人低头,手心湿黏,才发现粘了一手的鲜血,挡在她面前的陌生男人的衣服被鲜血洇开一大片。她惊慌地道歉,脱下自己的薄外套替陌生男人包扎: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叫救护车。她的声音微弱,犹带颤音,即使手抖得几次没有抓住衣服,她还是成功地把袖子绑在男人的肩膀上。
    陌生男人抬头望着严朗的背影,久久未开口。
    没等女人掏出手机打120,救护车呜哇呜哇地闪着灯到达现场,护士和围观人群七手八脚地把陌生男人和女人抬进车内。警车晚了半分钟到达,两个警察将行凶的男人拷走,事情告一段落。
    熟悉的晕眩,严朗坠入无意识状态,清幽的薄荷味飘进鼻腔,唤醒严朗。模拟舱门打开,祁阔弯腰往里看,关心地问:这回你感觉怎么样,还犯恶心吗?
    不恶心了。严朗坐起身,扶墙走出舱体,问,那个砍人的男人活着吗?
    死了。祁阔说,死于胃癌晚期,吃不进东西活活饿死的。
    锚点二号叫莫岑茹,因惊吓过度差点流产。好在她心性坚强,这件事发生的三个月后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杨宜说,她从杭州地下城被接到这边居住。
    你的本子。祁阔递来一个笔记本和一根中性笔。
    谢谢。严朗接过本子,说,这次我没有记下太多时间点,她的行程中几乎没有看表。
    从她的视角能看到病毒打碎的过程吗?魏昊问。
    看不到。严朗摇头,她的视野正好被我挡住。严朗拽一把椅子坐下,翻开笔记本,执笔在空白页画了一个简易的站位图,她是捅人案的第一视角,能完整地看到她前夫的动线、救她的男人的动线和她自己的位置,借此我清晰地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还是想救这个男人。祁阔指了指本子上挡在女人身前的男人。
    为什么不救他?严朗迷惑地眨眨眼睛,他是个好人。
    如果不救他,你就能救整个世界。祁阔说,为什么要救他?
    祁阔看向杨宜和魏昊,问:你们觉得呢?
    这正好是有名的伦理学思想实验,电车难题。魏昊苦笑,一边是全人类,另一边是一个好人,电车的拉杆在严警官手上。
    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开枪?杨宜提出假设。
    B级护送任务不予配枪。严朗说,除非你们把我送到6月1日,我去申请配枪。
    能让别人去拦吗?魏昊问,比如你那几个队友。
    我站的位置最靠近袭击现场。严朗圈出自己的站位,而且下命令会耽误一定的时间。
    我得想个办法把箱子留在车里。严朗说。
    魏昊和杨宜对视一眼,摸不着头脑。
    祁阔说:你可以不救那个人。
    不听。严朗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拒绝祁阔的建议。
    祁阔气得捏捏严朗的耳朵,真拿他没办法。
    模拟舱里,可以快进吗?严朗问,我想多看几遍我的记忆。
    可以快进。魏昊说,模拟机就是个大功率播放器,你想看哪段,我给你调。
    是不是太打扰你了。严朗不好意思地说,如果操作方便的话,你教我一下,我自己调。
    你没有控制权限。祁阔看向魏昊。
    不打扰,这本就是我的工作。魏昊连忙说。
    谢谢。严朗说,他努力将脑子里的所有细节落在纸面,黝黑的眼珠如浸润的玉石,抿着唇认真写字的模样像极了坐在考场上答卷的学生。
    你们忙你们的。祁阔说。
    杨宜和魏昊对视一眼,目光隐秘地交流个来回,杨宜拉着魏昊说:走,我们去找王工聊聊建模的事。
    魏昊附和:好的好的,正好我有几个问题要找他。
    两人一唱一和地走出房间,留下祁阔和严朗挤挤挨挨坐在一起,纯粹是祁阔挤在严朗身旁,严朗无知无觉地写笔记。
    祁阔亲亲严朗的耳尖,手指呼噜一把狼犬细软的发丝,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严朗小声嘟哝:别闹。他垂眸一笔一划写字,他的字方正规整,透着一股孩子气的较真。
    我发现几个问题。严朗说,6月5日那天早上,我好像是跟我同居的伴侣生气了。
    因为你发现他出轨。祁阔说。
    真的吗,我的反应更像我对不起他。严朗用笔杆敲敲额角。
    他出轨之后随口狡辩,那时候你不知道。祁阔说,你以为你误会了他。果然撒太多谎便会成为习惯,祁阔心想。
    好吧,另一个问题,莫岑茹有个爱慕者,他活着吗?严朗问。
    他是锚点三号。祁阔说,他的记忆将在明天送过来。
    你们怎么找到这些锚点的?严朗问。
    定位6月5日当天上午8点到10点的、所有进出延宁机场T3航站楼国际出发层的人,去掉死去的人,剩下的只有十个人。祁阔说,找到锚点很简单,说服他们接受记忆清洗很难。
    我有被说服吗?严朗指指自己。
    锚点一到三号不用说服,强制接受清洗。祁阔坦诚地说,我仅代表全体人类感谢你做出的牺牲。
    严朗眨眨眼睛,没说话。
    祁阔有些忐忑,他说:如果计划成功,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争取。
    严朗笑了下,说:我的记忆能回来我就很高兴了。他看向研究员,黑亮的眼珠倒映着祁阔的面容,拯救世界之后,我去找你。
    空气静默,祁阔双手揣进口袋,心思复杂,他感到窒息,几乎喘不上来气,心脏像被人压扁又抻平,酸涩沿着神经爬进口腔,他喉头哽咽,闷了半晌憋出一个音节:好。
    严朗没有留意祁阔的异常,他视线重新转回笔记,皱眉思考半分钟,写下【着重观察押运车辆到达及卸货时间】一行字。
    祁阔问:你什么时候用模拟机回看记忆?
    今天下午可以吗?严朗说,回看我自己的记忆。
    没问题。祁阔应下。
    严朗看着纸上凭记忆画下的押运车,车尾四个搬东西的小人,和站在旁边的Carlos,他问:Carlos怎么死的?
    胰腺癌。祁阔说。
    严朗沉思许久,问:我以前杀过人吗?
    祁阔面色奇异,他说:你想知道什么?
    我只是好奇。严朗说,他的表情天真又单纯,我杀过人吗?
    祁阔从未见过严朗的这一面,他稀罕地捻了下指尖,说:杀过。
    第18章 年少的梦
    严朗得到肯定的答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仿若趴在露台晒太阳的大型犬,漫不经心地晃了下尾巴。他并不觉得震惊,相反的是,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只觉得【这样啊,那好吧】。
    他不是什么胸怀大义的人,严朗用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似乎不打算继续深挖这个话题。
    祁阔说:你不想知道你杀了谁吗?
    不重要。严朗说,我还站在这里,说明我做得对。
    祁阔愣住,半晌,双臂环住严朗的腰身,下巴放在狼犬的肩窝,懒洋洋地哼一声。不需要过多的解释,祁阔眯着眼睛看严朗记笔记,他想起久远的大学时光,哪些画面犹带光晕,像梦一般,也的确是他年少时的美梦。
    严朗高考零批次进入中国公安大学侦查学专业,祁阔在清华读研究生。从清华大学到公安大学团河校区需要跨越整个北京城,祁阔不在乎路途遥远,硬是坐两个小时地铁从海淀到大兴看严朗打篮球。
    其实也没什么事,篮球联谊的事是严朗随口一说,他没想到祁阔能来。正值盛夏,室外38度的高温,篮球馆内开着空调,观众席稀稀拉拉坐着无精打采的观众,根本没有电视剧里演得那样打鸡血般的女生啦啦队,也可能是公安大学本身没几个直女。
    祁阔穿一件白T,一条蓝牛仔休闲裤,拿着两瓶冰水踏进篮球馆,爬上观众席的台阶,低头看到严朗三步上篮,球正好跳进篮筐。严朗得意地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朝祁阔笑开,像条进入立耳期的青少年德牧,向好朋友展示自己刚支棱起来的大耳朵。
    祁阔跟着抿唇笑,晃晃手里的冰水,示意严朗玩够了上来喝。
    严朗跑到场地边,拿起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湿巾,擦去脸颊两侧留下的汗液,再跑到观众席找祁阔要水。
    他们问我你是谁。严朗拧开瓶盖。
    你怎么说的?祁阔问。
    我说你是我哥。严朗说,清华物理硕士。他骄傲极了,比自己是清华人还骄傲。
    祁阔的目光停在严朗汗津津的手臂肌肉线条,他状似无意地伸手搭在严朗肩上,说:你周末有空吗,我带你去逛颐和园。
    有个学姐约我看电影。严朗说,但我更想去颐和园。
    看电影?祁阔问,是单独约吗?
    不是,她说是社团活动。严朗皱皱鼻子,我专门加了个划水的社团,她总找我办些杂事,是因为我好说话吗?
    祁阔点头:有可能。
    反正只待一年,水个学分我就退了。严朗说,他趴在栏杆上朝下喊,十分钟一个球都没进,你们在底下拍皮球呢?
    迎面一个篮球飞上来,底下的男生没好气地说:那你滚下来给我们数拍子啊。
    不去,你们太菜了。严朗接住篮球扔下去,我要跟我哥出去玩。
    热死你。男生接住球说。
    你睡着了吗?严朗问,我写完了。他合上笔盖,打断了祁阔的回忆。
    祁阔坐直身体,揉揉眼睛,打个哈欠,说:走吧,去吃饭,吃完饭午睡。
    你刚刚在想什么?严朗问。
    想你大学时候什么样。祁阔说。
    我不记得了。严朗说,我学的什么专业?
    侦查学。祁阔说,你是公安大学2084届的优秀毕业生。他点击手环调出严朗的大学毕业照,照片里的严朗和现在的严朗气质差不太多,祁阔想了下当警察的严朗,成熟稳重有主见,比现在更气人些。
    无论哪个时候的严朗,都是祁阔的爱人。
    我想看你的毕业照。严朗趴在祁阔肩头。
    祁阔调出档案大大方方地给他看本科毕业照和博士毕业照。祁阔的博士读得十分快速,别人三五年毕不了业,祁阔两年国内读书一年国外交换火速毕业,拒掉几个国外研究所的offer跑回国内,俩人找个二线城市舒舒服服地过小日子。
    一副无框眼镜从本科戴到博士,衬得祁阔气质疏冷,他身姿挺拔,穿着红黑相间的博士服,生生穿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好看。严朗夸赞,他的指尖碰了下手环投射的光影,祁阔不好意思地关掉照片,脸颊猝不及防被严朗的嘴唇触碰,更是惊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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