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

    刺鼻的消毒水味弥漫在整个医院,充斥着鼻腔,苏暮晨和李穆淇两人静静地相拥坐在等候的椅子上,今天是工作日,而这个点来看妇科的人并不算多,细数下来,坐在等候区的病人也不过两三个。

    苏暮晨抬起头,对上了李穆淇温柔的双眸,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没事,又低下头去。

    李穆淇心里头蓦地一紧,他不是没有看到,苏暮晨那双红肿的双眼,尽管她自己总说是因为没睡好,但李穆淇心里知道,从知道怀孕的那天起,苏暮晨这么多天以来,该会是怎样地以泪洗面。

    这个小矮子,总在自己面前表现得一副很坚强的样子,总是说自己没事,但他有何尝不知道,其实苏暮晨,也不过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女生,她其实比谁都要脆弱。

    苏暮晨深吸了一口气,想平复自己的心情,紧紧攥住的小手却出卖了她,这里的病人这么看过去,也就她的年纪最小了吧,刚才在写病历单时,年龄那一栏写上20岁,护士看她的眼神瞬间就不同了。

    而那眼神,却恰恰如同锋利的箭一般射向苏暮晨,让她羞愧地无法抬头,她们一定都很惊讶吧,小小年纪,就怀了孕。

    “眼睛还疼吗?”身边的李穆淇轻柔地开了口,问道。

    苏暮晨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不疼了,我没事啦,你不用担心。”

    李穆淇很想好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却无法掩饰住他双眼中的担忧和心疼,他佯装扯出了一个微笑,轻笑了两声,左手大掌抚上了苏暮晨平坦的小腹,“呵呵,没想到我们都当爸爸妈妈了。”

    苏暮晨也微微一扬嘴角,笑容带着些许的苦涩,是呀,他们都当爸爸妈妈了,只是,如果这个孩子来得晚一些,那该有多好。

    “苏暮晨。”从专家科室里出了一个护士,喊了苏暮晨的名字。

    苏暮晨和李穆淇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起身,跟着护士进了科室。

    这是他们之前说好的,看病的时候,苏暮晨一个人进去。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中年的女医生,带着一副眼镜,卷卷的短发,面前摆着一个ipad,手指在鼠标上哒哒地点着什么。

    嗯,跟想象中的一样,苏暮晨想。

    医生见苏暮晨进来,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的表情变化,仅仅是瞥了一眼,目光又转回了电脑上,“坐,什么情况,说一说。”

    医生的话轻描淡写,毕竟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苏暮晨不一样,心情忐忑,坐立难安,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服,“我,我例假迟了好几天没来,所以来看看。”

    苏暮晨有些避重就轻,医生自然是知道,眼睛也不看她一眼,道:“有信生活吗?”

    苏暮晨犹豫了两秒,点头‘嗯’了一声。

    “之前测过吗?是不是怀孕?”医生向来直言。

    “测过了。”苏暮晨却愈发地紧张,“测试是两条杠……”

    苏暮晨越说越小声,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医生不再说话,拿起她的病例单,轻瞟了一眼姓名年龄,在上面涂写了一些什么,又拿出了几张单子,同样写了些东西,递给身边的小护士,才有些冷漠地开口道,“先跟护士去做一下孕检和妇检,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再说。”

    说着,目光又飘回了电脑前,这一切流程都已经驾轻就熟。

    “你跟我来。”护士微微一笑,拿着单子带着苏暮晨出了科室。

    一直在门口不知道里面情况的李穆淇也很焦虑,在门口走来走去,见苏暮晨那么快出来,立马迎了上去,“怎么样?”

    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是她老公吧?”

    李穆淇一愣,点了点头,“嗯。”

    护士从一堆单子里挑出了两张,递给了李穆淇,“我先带她去做检查,你拿这两张单子,先去缴费。”

    缴费,一听到这两个字,苏暮晨紧紧皱起了眉头,这次一趟下来,一定要花不少的费用,如果不告诉爸妈,这些费用,哪里来?

    苏暮晨伸手想拿过单子,看一看金额,李穆淇眼疾手快,立刻藏到了身后,眼眸深邃地盯着苏暮晨,嘴角扬起一个暖笑,“这些事,交给我就好,你安心地做检查,养身体。”

    说着,转身离开。

    苏暮晨盯着李穆淇的背影下了楼梯的转角,心里很不是滋味,护士看了一眼苏暮晨,伸手指了指前方,“好了,让你老公缴费就好了,来,我先带你做检查,我们先去三楼抽血,然后再回二楼来做b超,还有阴……”

    ……

    苏暮晨木讷地跟着护士走,她说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她只知道妇检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难受,痛苦,羞涩,是她所有的感受,心里已经千遍万遍地懊悔自己当初的鲁莽。

    一轮检查过后,护士带着苏暮晨一同回到了科室,这一次李穆淇坚持要一起听诊断。

    医生依旧是那副高冷的模样,让苏暮晨心惊,她不停地翻动着苏暮晨看不懂的检查结果,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在病历单上又写了些什么,道:“怀孕35天左右,有中度的宫颈糜烂。”

    苏暮晨是第一次听到宫颈糜烂这个词发生在自己身上,难免有些紧张,不由得握紧李穆淇的手,“医生,那这个严重吗?”

    连苏暮晨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地颤抖。

    “不严重。”医生没有抬头,却给苏暮晨吃了一个定心丸,“只是作为医生,有权利让患者知道自己的情况,你们考虑一下,这个小孩,留不留?”

    苏暮晨和李穆淇对视了一眼,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当中,没有人,来开这个口。

    科室里忽然一片寂静,只有医生不停地执笔声,而后她抬起头,看了苏暮晨一眼,“第一胎可以留的,女生身体状况还可以,留下来没问题的。”

    毕竟流的是个生命,医生还是尽量劝说留下孩子。

    “可是,我们还是学生……”苏暮晨弱弱地开口。

    医生终于停了笔,抿了抿唇,“父母不知道?”

    苏暮晨点了点头。

    随即听到医生的一声轻叹,“那你们自己考虑清楚,决定好了,签个字。”

    苏暮晨的手已经渐渐开始出汗,李穆淇理解她的不安和紧张,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她,俯到她的耳边,轻声开口,“全都听你的,你决定就好。”

    苏暮晨垂眸,思虑了好一会儿,咬了咬牙,才缓缓开口,“不留。”

    似乎是意料之内的答案,医生点了点头,没有过多的表情,她又签了一张单子,“嗯,去交完费就可以做手术了,有过敏药物吗?”

    “目前没有。”

    医生点了点头,刷又是一笔。

    “请问,手术大概需要多少钱啊?”苏暮晨终究还是坚持问出了口,李穆淇没能阻止她。

    医生明白作为学生的两个人,必然顾虑钱的问题,“做的是微管无痛可视人流,原价是8000多的,看你们是学生,就6800,不包括后期的恢复和消炎费用,你们……有钱吗?”

    医生的话语是犹豫的,6800,苏暮晨紧紧皱起了眉头,自己在纪念品店和家教的工资凑起来也不过是三四千,虽然爸妈平时还是有给生活费,但是,如果再加上后期的恢复和消炎费用,实在有些紧缩。

    李穆淇看出了苏暮晨的担忧,握紧了她的手,给予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别想这个,全都交给我。”

    说着,转向了医生,“我们有钱,请开最好的药和治疗。”

    “那你们跟我来,女生需要先去做术前清洁和消炎,还是让你老公先去缴费。”护士已经拿起了单子,引领着他们到该去的地方。

    ……

    病床上。

    苏暮晨做完了清洁和消炎,下身已经换上了患者裤,静静地靠在床头,左手插着点滴,而右边,李穆淇坐在床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略微有些苍白的脸色,微眯双眼,眼中是掩藏不住的心疼。

    病房只有他们两个人,相视无言,静悄悄地,却各怀心事。

    护士抱着一本单子进来,看了一眼点滴,道:“感觉怎么样?会难受吗?”

    苏暮晨抬眸,看了看并不快的点滴,摇了摇头。“好,有任何不适就和我说,我就在旁边的值班室,等前一个做人流的出来了,就到你进去了。”

    “好的,谢谢护士。”李穆淇先于苏暮晨回答,目送护士出了病房。

    李穆淇握着苏暮晨的手,靠在自己的脸颊边,轻轻在她手背上印了一吻,脸上的表情却想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待会儿结束了想吃什么?老公请你吃好吃的。”

    苏暮晨看着他的模样,噗嗤一声笑出来,假装思考了一下,道:“那我想吃好多好多肉,还想吃雪糕……”

    李穆淇轻轻一勾她的鼻梁,笑道:“小馋猫!好,吃好多好多肉,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就没人和我抢了!”

    苏暮晨也终于笑了出来,嘟了嘟小嘴,“你又乱说了!我才不要变胖呢!我要做贪吃不胖的小瘦子!”

    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安静的病房便传出了哈哈的轻笑声,但他们俩心里都清楚,此时的笑声,却是比任何时候都要苦涩。

    苏暮晨收住了笑声,眉眼间还是那一股淡淡的忧愁没有散去,她低下头,小手抚上自己的小腹,而后抬起头,看着李穆淇,“你说,这个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李穆淇的手随即搭上她的手背,尽管冰凉,但温暖苏暮晨,这个温度足够了,“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我们的孩子。”

    苏暮晨的嘴角浮现一丝苦涩的笑意,李穆淇垂眸,忽然收回了手,从包里拿出了一张单子——刚才做检查的b超单,李穆淇走之前,找医生拿了检查报告。

    他和苏暮晨两个人并肩坐在床头,打开报告,指着上面一个米粒般大小的痕迹,道:“宝贝儿,你看,医生说,这个就是我们的宝宝,只是它现在还没长大,就这么小一点。”

    李穆淇说完,还拿手比划了一下。

    苏暮晨的目光顺着李穆淇手看了过去,抿了抿唇,还这么小呢,都还没有成型,就要消失了,苏暮晨收回目光,不忍再看,低头道:“可惜,他来得不是时候。”

    她的手轻轻在肚子上摩挲着,尽管现在她还一点都感受不到宝宝的存在。

    李穆淇咬了咬牙,他的心情也是和苏暮晨一样,如此地沉重,他只得收起了报告单,再次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好了,不说这个了,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苏暮晨点了点头,不知是点滴太快的缘故还是因为太过紧张,苏暮晨只觉得自己现在全身发凉,心跳地很快,有一些小小的发抖。

    李穆淇帮苏暮晨放好枕头,让她躺平,指尖触及她的小手,才发觉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苏暮晨的手竟已变得如此冰凉。

    他掖了掖苏暮晨的被角,将她严严实实地盖住,大掌揉摸着她光洁的额头,道:“你躺会儿,我去给你打杯热水,你的手太凉了。”

    苏暮晨忍着自己身上微微的颤抖,轻声的应答了一声。

    李穆淇拿起一次性杯子,犹豫地走出了病房,心里头思绪万千。

    等他倒了杯热水回来时,发现苏暮晨背对着门口,将水杯轻放在旁边的桌上,“宝贝儿,这里只有开水,我试了一下,太烫了,咱们放一会儿再喝。”

    苏暮晨没有回复他,李穆淇心里有些不安,微微蹙起了眉头,伸手触及苏暮晨的胳膊,想叫她,却发现苏暮晨的全身都在发抖。

    李穆淇有些慌乱,一下握住了苏暮晨的手,放在脸颊边,“宝贝儿,你怎么了?冷吗?是不是难受了?”

    苏暮晨转过身,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紧紧地抿着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忍不住发抖,还心跳得特别快。”

    苏暮晨颤抖地答复,小手抚上心脏的位置,轻轻地拍打,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稳住自己颤抖的身躯,但显然是徒劳的,不过是几秒钟的功夫,苏暮晨的小身板又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李穆淇见状不行,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这样不行,你等着。我去叫护士来。”

    没等苏暮晨说话,李穆淇已经快步离开了病房,随即传来走廊上李穆淇的声音,“护士,护士,麻烦你过来看一下,我女朋友她好像有点难受,一直在发抖。”

    话音刚落,便是两个人匆匆而来的步伐声。

    与李穆淇相比,护士显然淡定了许多,走到床边,摸了摸苏暮晨的额头,看了看点滴,便道:“除了发抖,还有别的感觉吗?有没有哪里疼或是痒?呼吸不畅?”

    苏暮晨摇了摇头,又忍不住抖了两下,“没有。”

    护士微微一笑,半俯下身子,安抚着她,“嗯,小姑娘,你现在不要太紧张,手术很快的,一下就出来了,你现在可能是有些紧张,对这个药可能有些排斥,才会发抖,不过没什么关系,你放轻松。”

    说着抬起头,瞥了一眼桌上热气腾腾的热水,“医生应该有告诉你们,人流前要禁食禁水八个小时吧,记得别喝水。”

    李穆淇这才幡然醒悟,点了点头,想起了之前预约的时候,的确有提到这一点,好在刚才一直忙着做检查,没有停下来喝水,现在这杯热水,也是派不上用场了。

    护士说完,便头也没回地离开了病房。

    李穆淇再次伸手握住了苏暮晨的颤抖的小手,“宝贝儿,别怕,护士都说了,没什么事的。还有我在呢。别怕……”

    苏暮晨已经无心顾及李穆淇的话,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感觉也越来越难过,懊恼、委屈、伤心、绝望,所有的负面情绪蜂拥而至,再想想爸妈的模样,苏暮晨顿时又再一次红了眼眶,心情再一次全副崩溃。

    苏暮晨想忍,却忍不了。

    晶莹的泪水积满了眼眶,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最后湿了枕头。

    苏暮晨不想让李穆淇看到自己这样的模样,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手臂盖住了自己的眼睛,眼泪无声的不停滑落。

    “宝贝儿,你别哭……”李穆淇想伸手拉开她的手,苏暮晨却挣扎着不愿让他拉开,最后,李穆淇不再拉她,留下一声轻叹,耳边只有苏暮晨嘤嘤的呜咽声。

    李穆淇看着苏暮晨脆弱哭泣的模样,自己却无能为力,苏暮晨的身躯不知是因为对药物的排斥,还是现在的哭泣,一直在颤抖着。

    李穆淇抿了抿唇,无力地弯下身子,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埋下头,心里紧紧地揪成一团,就如同苏暮晨当时和他说分手那般,针扎一样的疼痛。

    所有的后果全都要由苏暮晨一个人来承担,痛苦的检查,痛苦的药物反应,甚至是手术,他都帮不上任何的忙。

    他多希望,现在躺在床上的人是他,承担一切的人也是他,可是命运就是如此,他做不了,他什么也做不了。

    听着苏暮晨近乎绝望的哭声,李穆淇的心里满是心疼,一个大男人,面对这样的场景,竟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他想抱抱她,想安慰她,却不知怎么开这个口,也不知道怎么伸出手,只能任凭她自己发泄。

    许久,苏暮晨的哭声已经停止,只有浅浅的抽泣声,李穆淇抿了抿唇,有些僵硬地伸出手,将苏暮晨放在眼睛上的手臂拿下。

    她的手臂上已经湿了一片,紧紧地闭着眼睛,黑长的睫毛被眼泪沾湿,脸上因为哭泣竟有了些红润,还有些未干的泪痕。

    李穆淇心疼地伸出手,指腹摩挲着她的脸,替她擦去眼泪,可越是这么温柔的举动,却越是让苏暮晨有些难以招架,尽管闭着眼,苏暮晨却感觉一股热泪在自己的眼眶中打转。

    苏暮晨的身体又开始发抖,李穆淇握紧了她的手,却发现根本就没有用,看她难受的样子,李穆淇心里的自责和懊悔又多了几分。

    他双手握着苏暮晨的手,低头想了想,而后抬起头,看向苏暮晨的小脸,目光坚定,“小矮子,孩子,我们留下吧。”

    苏暮晨只感觉自己的内心被什么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惊得睁开了眼睛,惊愕地望向李穆淇,“李穆淇,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李穆淇咬了咬牙,坐上了苏暮晨的床沿,点了点头,“我知道,看你这么痛苦,我真的很难受,女生的第一胎很重要,这我知道,我想清楚了,孩子,留下,我一定能养你们母子俩,手术……我们不做了。”

    苏暮晨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咬了咬下唇,目光不转地盯着李穆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爸妈,你爸妈,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你和我的未来怎么办?”

    李穆淇一把抱住了苏暮晨,轻轻亲吻着她的头发,“我知道,我知道。所有的过错,我一个人扛,你爸妈和我爸妈的责怪,全部由我一个人承担,你只需要躲在我身后,让我保护你,就够了。手术,我们不做了好吗?”

    “你真的想好了吗?”苏暮晨的心在动摇,任凭李穆淇抱着她,没有动。

    “嗯。我要你,要这个孩子。”李穆淇在她的脖颈间重重地点了点头。

    病房里再次静到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苏暮晨沉默了,思索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他们会面临的所有困难,以及……李穆淇无法替她承受的那一切。

    苏暮晨终于点了点头,喉咙微动,缓缓地吐出那一句话,“好,孩子……留下。”

    -本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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