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

    氛围陡然一转,顾映雪神经一凛。

    昨天是宝宝的忌日,闵关绍突然回台北做什么?见人?他去见谁?

    顾开?还是……宝宝?

    顾映雪忽然不敢再往下听,猛一下挣脱他的怀抱,转身逃也似的逃向浴室。

    哗——哗——哗——

    银白的五金喷头闪动着凛冽的寒光,哗哗哗洒下捋捋水花。濡湿的丝巾紧紧贴在冰凉细嫩的肌肤上,经年的伤疤隔着单薄而刺眼的一层,掀起一股灼烧的痛。

    不止伤疤,连带着心脏的某个地方,又开始疼了。

    顾映雪任由晶莹的花洒打向自己灼烫的手腕,凝望的眸光渐渐失去焦距,眼前视线慢慢晕开一团柔白的光晕,继而分裂成两团,再慢慢迷离成一片朦胧,最终消失不见。

    其实心知肚明,一旦爹地醒过来,她埋藏心底的秘密迟早瞒不住,终有一天闵关绍会知道当年的事。可私心里她又奢望老天开眼,能瞒一天是一天,但万万没想到这天居然来得这么快。

    她该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雪儿,你忘了拿换洗丝巾,开下门,我给你递进去。”

    嘈乱的水声隐隐传来一道低沉的男音,顾映雪浑身僵硬,转头怔怔的瞅向那扇磨砂的玻璃门。这才意识到,以前她每次洗澡都会提前准备好换洗的丝巾,但是今晚逃得急,慌乱之余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件事。

    曾经闵关绍还借此开玩笑,戏言说她把这丝巾看得跟宝贝似的,一刻都舍不得离身。

    当时他调侃着说这种话的时候,黑眸沉淀着晦涩的光芒,顾映雪看不懂,也不想懂。但若是他知道这条丝巾于她有重大意义,还会如此轻浮的调侃吗?

    “雪儿,开下门,快。”玻璃窗外掩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在里面干什么呢?快开门,雪儿……雪儿?”

    “雪儿?”

    开?还是不开?

    顾映雪犹豫不决,最后把心一横,自我催眠道开吧开吧,闵关绍只说回了趟台北,并不见得是去见顾开,也不见得已经知道了宝宝的事。况且以今晚他们久别重逢的情形推测,闵关绍的举动似乎没有奇怪的地方。

    开门吧,开门吧,好歹她需要一条丝巾遮掩自己的伤疤。

    想到这,顾映雪深呼吸平复下思绪,侧身贴在门后,将右胳膊背在背后,抬起另一只纤白的玉臂,轻轻触碰上那扇磨砂的玻璃门。

    随着“嚓啦”一声细微的声响,推拉式的浴室门泄出一条小缝,足够容纳一只手伸进来。

    门外的男人从善如流的递上一条红色丝巾,顾映雪下意识去接,突地只听“滋啦”一道刺耳的声响,磨砂的玻璃门彻底推开。

    顾映雪完全没有防备,氤氲蒙蒙的水雾中,浑身赤|裸的她就这么彻彻底底的进入男人视线之内。来不及惊诧,更来不及羞恼,她只得第一时间拉过挂在墙壁上的一条浴巾草草将自己的身子包裹住,也将整条左胳膊裹紧。

    “别闹,快给我。”顾映雪故作羞涩的瞪了男人一眼,单手指指他大掌中的那抹红色。

    闵关绍定定的瞅着自己的妻子,眸光不含一丝情|欲。虽然她表现的很平静,但刚刚那一闪而逝的慌乱依然难逃他的法眼。

    “我帮你系。”闵关绍说,声音低沉,眼神晦暗。

    “我……我还没洗完。”顾映雪咬唇,心鼓咚咚咚跳得飞快。

    “正好我也要洗澡,要不我们一起?”说着抬脚就要走进来。

    “不要!”顾映雪急急摆手,甚至将他往外推,试图以自己的绵薄之力阻挡这个高大男人的靠近。可惜女人的力气天生不如男人,更何况她只能用一只手推他,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

    闵关绍阔步流星登堂入室,哗哗的水洒打湿了他身上的名贵衬衫,雪白的衣料熨帖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露出里面喷张刚劲的肌理,性感而迷人,任哪个女人看了都会情不自禁的想入非非。

    可惜此时此刻的顾映雪丝毫没有欣赏美景的兴致,只一门心思的盼着把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轰出去——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浴室本来就小,闵关绍大大咧咧的往里一挤,使得原就狭小的空间愈发压抑而局促。

    顾映雪瞅了瞅浴室的门,脚丫子动了动,却听——

    “去哪儿?不是还没洗完么?”闵关绍长臂一挥将玻璃门卡死,拦下某个欲要逃跑的女人。

    顾映雪欲哭无泪,任命般留在浴室,视线再次不由自主的落向男人的手掌,那里捏着一抹红:“你别弄湿了,一会儿我要用。”

    闵关绍抿了抿唇:“不会。”

    气氛突然陷入僵局。

    顾映雪默默分析了一番自己的处境,决定避重就轻,想到这,她裹着浴巾走到角落里站着,主动将地方让出来让男人先洗,等他洗完了,出去了,她再洗。

    可惜想法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只见闵关绍突然转眸朝这边觑了一眼,薄唇微动,面无表情道:“过来,帮我解扣子。”

    “你没手吗?不会自己弄!”顾映雪站在原地挺尸,颇有几分赌气的意思。

    后来想想还不够,她又转过身留给男人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以至于错过了男人眼中的复杂神色。

    苍白的灯光穿过雾蒙蒙的水汽投下朦胧的光影,顾映雪抠着手指百无聊赖的画圈圈,忽而感觉后背贴上一副微凉的身躯。她心脏紧缩,然而来不及反应,身上的浴巾已经以一个巧妙的方式被剥离。

    霎时,狰狞的疤痕赫然暴露,像一条多脚蜈蚣蜿蜒盘踞在玉白的皓腕,丑陋不堪,触目惊心。

    顾映雪脸色骤变,下意识去捂,手腕却被男人死死抓住。

    她紧咬嫩唇,苍白的小脸毫无血色,倔强的不肯转身面对,似逃避,更似任命。

    闵关绍轻轻摩挲着那道疤,粗粝的手指细细划过上面的凹凸不平之处,描摹着它的形状:“你从来不肯和我一起洗澡,就因为这个?”

    顾映雪鸵鸟状低头沉默,良久才从鼻音里挤出一声“嗯”。

    静默半晌,她隐约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继而觉察到她一直遮遮掩掩的伤疤落下一个什么东西,湿湿的,凉凉的,又轻又柔。

    那是吻,带着无限怜惜的吻。

    顾映雪心神一颤,转过身子怔怔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找回一丝理智,小手紧握了拳头试着挣开:“别看,它好丑。”

    闵关绍不肯放开她,牵着她的小手来到唇遍细细的亲吻,喃喃轻语:“不,它很漂亮,非常漂亮。”

    顾映雪鼻头一酸,发红的眼眶有什么东西莹光闪闪,却强忍着不流出来。

    “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男人问,天晓得他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敢提及这个敏感的话题。

    不出意外,回应他的仍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顾映雪僵硬的摇头,突然感觉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灵魂亦被抽空,疲惫的双腿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她只能把自己软绵的身子靠上冰凉的墙壁,并试着站稳,却怎么都无法阻挡那光滑的质地将自己拖向墙脚。

    双臂抱膝,她将惨白的小脸埋进膝盖,拒绝被窥视。

    这道伤疤,她不想提,一点儿都不想。

    头顶上方,闵关绍喟叹一声,展开浴巾将她浑身包裹,随后打横抱起。卧室内,闵关绍小心翼翼的放她躺在床上,以浴巾擦拭着她身上未干的水珠,动作轻得似乎她是气泡做的,稍一用力就能戳破。

    顾映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只想缩在自己的乌龟壳里,一个人,默默的躲藏。

    不知过了多久,闵关绍丢掉浴巾拉过一旁的被子给她盖上,大掌再次霸道的禁锢住她的左手,继续摩挲着那道疤,声音暗沉,低得几不可闻:“还疼吗?”

    疼,好疼。

    阿绍,我好疼。

    浓睫晃动,隐忍多时的泪水再也按捺不住,钻过眼角滑落脸颊……

    **

    他们的女儿静静的躺在一座石青色墓碑之下。

    雪白的十字架,小小的碑上并没有雕刻名字,只刻着“宝宝”两个字,以及她短暂而漫长的七个月生命。

    这座小墓碑是当年顾映雪哭着求着爹地建造的,不为别的,只希望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样东西能够证明,宝宝曾经来过——虽然又走了。

    顾映雪俯身为宝宝插上一束百合花,泛红的双眼不期然蒙上一层水雾。

    伤神间只听“扑通”一声,身旁的男人突然双膝一曲,冲墓碑直直跪了下去!

    顾映雪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扶。

    男人一把甩开,不为所动。

    顾映雪急急劝道:“你别这样,宝宝受不起……她受不起,你快起来……”

    岂料越劝越糟,跪着的男人簌簌簌将膝盖转了个方向,对上顾映雪,深眸锁定她那双红彤彤的眼睛,说道:“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理我了。”从昨晚到现在,包括飞机上和来这里的路上,顾映雪一句话都不肯说,闵关绍几乎真的以为她是恨着自己的。

    好在,他猜错了。

    侧眸看了眼宝宝的墓碑,闵关绍仰头,再次将视线投向自己的女人:“她受不起,但是——她的妈咪受得起。”

    顾映雪扭头看向别处,抬头望天不让眼泪掉下来。

    “雪儿,前些天我见过你父亲。”闵关绍拉上她的小手,紧紧握住,“他已经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雪儿,我知道你当年受了很多委屈,可是——”

    说到这他突然一顿,故意拔高了嗓音:“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知道,我……”

    顾映雪咬上下唇,细弱的双肩因哭泣而剧烈的抖瑟。

    “说话!雪儿,我要你说话!说呀!你不是怨我吗?你不是怪我吗?既然如此你开口骂我!你打我……就今天,就在这,当着我们的宝宝把话说清楚!你说!你说啊!”

    闵关绍低吼了声,噌一下站起来用力摇晃她的身子,那激动的模样像是从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娃娃身上榨取原本就不属于她的只字片语!

    “雪儿,大点儿声!把你的委屈都告诉我,通通告诉我!”

    “你藏在心里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见!说出来,我要你说出来!我要听!”

    顾映雪紧抿嫩唇,噤若寒蝉的承受着他几近失控的咆哮。

    “看着我,雪儿,看着我。”他扳过她的脸庞,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失去孩子就是你无法说话的理由吗?”

    铮——

    心头弦赫然断裂,顾映雪扬眸愣愣的瞅着跟前的男人,空洞的眼神终于找回一丝焦距。

    “雪儿,你可以骂我,可以打我,就是别用这样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打发我,我害怕,我害怕你知道吗?雪儿,我怕。”

    “阿……”

    一声细细弱弱的嘤咛,刺耳的沙哑,听在闵关绍耳中却恍若天籁。

    “对,就这样,雪儿,你想说什么?不着急,慢慢说,我在听。”

    “阿……阿绍……”

    破碎的声音从她喉咙里艰难的逸出,久违的嗓音像吞了碎玻璃般,噙着哽咽,浸染血泪。

    闵关绍愕然,继而狂喜:“对,叫我阿绍,以前你一直这么叫我的,好雪儿,再叫一声。”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看着她努力尝试着开口说话。

    顾映雪深吸了好几口气,只是短短的几秒,却仿若一个世纪那么久远而且不可期待。

    “阿绍……从来没有人……”

    她用那含泪的双眸直勾勾回望着他,悲伤的神情脆弱得叫人揪心不已:“从来没有人在意……我们的宝宝……我们苦命的宝宝,你不要,爹地也不要,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傻傻的守着她,当宝贝一样的护着她,可是……可是到最后……我还是失去了她,你们……你们从来不问我的意愿,问我要不要?”

    “我要!我要啊!可是我没用,我留不住她……”

    “不,不是你的错。”闵关绍猛的一把将她搂进怀抱,紧绷的肌肉几乎是颤抖的,似在压抑着什么可怕的情绪。

    “阿绍,我不说话不是要惩罚谁,也不……不是跟自己过不去,而是我真的无话可说……宝宝在的时候我没有为她说过一句话,后来宝宝走了,我……我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啊……”

    “不,你可以说,你受了这么多委屈为什么不说?你要说,你可以说。”

    顾映雪美眸噙着泪光,问:“跟谁说?”

    闵关绍哑然,只能将她紧紧抱住,一遍遍的保证:“我回来了,雪儿,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七年,七年了。

    当年她意外流产,母亲离世,父亲专|横,朋友不闻不问,妹妹远在大陆,爱人弃她而去,她是真的,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挣扎过,绝望过,甚至想过一死了之,若非后来有了荛荛,她恐怕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阿绍……”顾映雪激动的喊了声,扑进他怀中失声痛哭,泪水就像溃了堤的洪水似的汹涌不绝,仿佛要将这些年所遭受的委屈统统给哭出来,给这个男人,赖在他的怀抱哭个尽兴。

    “雪儿,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大的痛苦,对不起,对不起……”他紧紧地拥住她,连一丝空隙都不被允许存在。

    “阿绍,我想要她的,我想要的,可是……对不起,我没用,我……”

    “不,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失去孩子不是你的错,雪儿,我的雪儿,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我混蛋,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令你释怀,如果你打我、骂我……“

    顾映雪昂起小脸看他,热泪滚滚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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