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笑起来:“那你就先住我府上吧。”
    “……哟,这么热闹。”富宝在苏小北的带领下走入前院,远远地作了个揖,“苏大人,端午安康哪,宫中给您送节礼来了。”
    苏晏谢过圣恩,让他把大盒小盒的直接搁在树下石桌上即可,回头再一一拆看。
    富宝指挥內侍们放下节礼,又朝沈柒打了个躬,笑眯眯道:“提前给沈大人贺喜了!乌思藏都司的都指挥使,世袭,这可是封疆大吏啊!若大人愿皈依当地的喇嘛教,那便可兼任法王了!曾经的卫王就因母族出身乌斯藏,向朝廷求讨过这个法王之位,先帝可没允他,如今皇上特别看重沈大人,才破格封的。圣旨随后便至,奴婢仗着脚程快,先来给沈大人第一个道喜,沾点法王的圣光。”
    封疆大吏?法王?埋汰谁呢!
    沈·前任锦衣卫指挥使·非自愿反教先锋·一心只想与娘子终日厮守·柒的脸绿了。
    苏阁老的脸黑了。
    第455章 六坛酒怎么喝
    富宝少年时是跟在太子身后的小机灵鬼,如今从外到内都被宫廷生涯催熟,又逐渐掌握住司礼监实权,更是成了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精。
    沈柒反应如何,或许他还不怎么在意,但苏大人此刻的脸色却使他敏锐地接收到了不妙的信号——要出事儿!大事儿!
    于是他也不等圣旨送到,随便找个借口,笑容不改地告退。出了苏府没多久,迎面碰上来传旨的少监姚顺,因看其不顺眼,一个字也不提醒。
    姚顺果然倒了霉,上门后苏晏不等他宣读,就招呼他上前,把圣旨放在石桌上,说要自己看。
    虽然规矩是要沈柒跪接圣旨,但苏阁老发了话谁敢不听,于是姚顺展开圣旨铺于桌面。
    沈柒面色阴沉。苏晏在他肩头按了一把,示意他先不要轻举妄动,随即走到桌旁,低头垂目去浏览圣旨上的墨字:乌思藏、羁縻、世袭……每一个师出有名的封赏后面,都藏着明褒暗贬的机心。他苦心匡扶的少年人,如今已长为成熟的统治者,将皇权运用得得心应手。
    苏晏看着看着,忽然声音发闷地干咳了一声,第二声时想以拳堵嘴,刚抬起手,一口颜色略深的血就喷在了圣旨上,溅得如墨枝上的红梅。
    在场之人无不惊呼一声:“大人!”“清河!”“乌尼格!”纷纷伸手扶他。
    姚顺吓得面如土色,语无伦次叫:“啊呀,苏阁老,怎么吐血了就,哎哟我的亲爹诶——”
    苏晏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迹,站得笔直,神色冷肃地对姚顺道:“圣命不可违,沈柒已接旨谢恩。劳烦公公回宫禀报皇上一声,就说今日正逢端午,我盛情挽留沈柒同饮雄黄酒共贺佳节,待明日再启程。”
    都吐血了,还喝酒?这万一整出个三长两短来……姚顺心惊胆战地告退,一出苏府就爬上马车,大声吩咐:“快,快!回宫!”
    而院中众人紧张万分,阿勒坦一把抱起苏晏,嘴里叽里咕噜地吟诵着萨满神歌。荆红追握住苏大人的脉门,另一手贴上他的后心输送真气。沈柒急道:“京城有个内科名医,你们看好他,我去把人提来!”
    唯独捧着茶杯侍立在后方的苏小北并不意外,嘴边还露出一丝可疑的笑意。
    “没事,放我下来。”苏晏拍着阿勒坦的胳膊说,“你们安心。七郎,你别去叫大夫了,我真没事。”
    挨得近了,荆红追感觉苏晏嘴角的血味儿有蹊跷,又抬起他染血的手背嗅了嗅:“……鸡血?”
    “有些不好的事,在刚冒头时就要掐灭在萌芽状态,否则等你发现后果严重想去制止,早已全线崩溃。”苏晏从阿勒坦臂弯里跳下来,拎起圣旨抖了抖,“他这招‘釜底抽薪’逐个击破,背后要是不止一个人的主意,那么就看我这招‘无中生有’能钓出几个来。”
    他把染血的圣旨一丢,招呼小北拿茶水来漱口,剩下沈柒、荆红追、阿勒坦三人面面相觑,神情复杂。
    阿勒坦:“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有点庆幸。”
    荆红追:“大人从不受拿捏,要么背着他做,永远别被他发现,要么就别做。”
    沈柒:“……呵。”
    漱干净嘴里的鸡血味,苏晏吩咐苏小北:“去集市上打几坛酒回来。”
    苏小北问:“家里有雄黄酒了,大人想要什么酒?”
    “一坛羊羔酒、一坛竹叶青、一坛马奶酒,再去地窖各取一坛御酒房的金茎露与葡萄酒。哦对了,顺道把阿追房中那一葫芦红曲也捎上,都拿到后园的老桃树下。”
    大人这是要开品酒大会呢?苏小北想着,二话不说去置办了。
    六坛形类各异的酒,分两排摆在老桃树下的原木长方桌上,苏小北想了想,还缺了个应节的,于是把厨房里备好的一坛子雄黄酒也搬了过来。
    要备菜么?碗筷要几副?苏小北正要转去前院问清楚,客人就接二连三地上门了。
    第一个边急声叫着“清河”边踹门而入,险些把门板都撞飞,可不正是微服的皇帝朱贺霖。苏小北如今摸清了这位小爷的脾气,便不像早年那么心怀畏惧了,叩拜行礼后说道:“大人在房中洗沐更衣,还请皇上移驾后园桃树下,大人稍后就来。”
    朱贺霖一怔,揪住他的衣襟拽起来,赤着眼眶追问:“这都病到咯血了还洗什么沐!难道吐得一身是血?”
    苏小北模棱两可地道:“倒不至于,大人还能说话。”
    朱贺霖手一松,有些失魂落魄:“他这是七情伤又发作了……第一次是因为父皇,第二次是为沈柒,这一次,还是沈柒!朕只是意难平……不甘心啊!”他甩开苏小北,往主屋冲去。
    苏小北在他身后叫:“大人想是已经去到后园,不敢叫皇上走空。”朱贺霖闻言,脚下拐个弯,穿过月洞门往后园去。
    须臾,第二位客人也到了,大步流星地迈入敞开的前门,径自往主人房奔去。苏小北道:“豫王殿下!大人不在屋内,在后园的老桃树下。”
    豫王面色凌厉地瞪他:“怎不扶他回屋躺?大夫呢?”
    苏小北睁着眼睛说瞎话:“郎中(追哥)与巫医(黑大个)都在后园。”
    豫王听了简直要气死:“江湖郎中也便罢了,巫医算怎么回事!那种故弄玄虚的神棍能信?”他忧心忡忡地快步赶去后园。
    苏小北想来想去,想不出第六坛酒是给谁准备的,干脆守在门房等着。又过了三两刻钟,一辆疾驰的马车停在了斜对面的街边,车厢里下来一位风帽遮住面容的神秘人,在几名精悍侍从的护卫下拾阶进入苏府大门。
    苏小北迎上前去,刚问了声:“贵客是——”看清对方风帽下的眉目,蓦然失了声,一瞬间震惊到呆滞。
    那人沉声问:“你家主人呢?”
    苏小北说不出话,伸手指向后园方向。
    衣袂卷起一丝清冽的御香,从他身旁掠过。直到那人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内,苏小北才回过神来,匪夷所思地摇头,喃喃自语:“看来我还是格局太小……大人身边,有什么不可能?”
    今年冬寒春迟,老桃树仍残留着一些将败未败的花瓣,薰风拂过,落英缤纷,残艳到了极处。
    桃花乱落如红雨,雨丝飘过一座小园里的六位客人。血脉相连的,叫不出父兄儿侄;素未谋面的,一眼就认出对方身份。正主不在场,气氛令人窒息。
    见寸步不肯离主家左右的贴身侍卫也在,朱贺霖似乎猜到了什么,半是欣喜半是恼火地问荆红追:“清河没事?”
    为保沈柒不被流放边疆,不惜拿自己的安危来诓骗他们,豫王面色深峻地想,集中所有情夫是想做什么,当众宣布最终的胜出者?
    ——那人会是谁?
    “今日端午佳节,我请大家来喝酒。”清越的声音在月洞门处响起。苏晏一身湖蓝长衫,用银线绣着应节的五毒纹样,蜈蚣、毒蛇、蝎子、壁虎与蟾蜍在他的袖口与衣摆随着步履漾动。
    他没有带冠帽,一头清爽的短发有点长长了,发梢乌黑,俏皮地勾在耳郭。短发衬着长衫,于他身上非但不觉得怪异,别有一番潇洒风流。
    苏晏平静地走到园中,指着桃树下的长方桌招呼众宾:“请坐。桌子不算大,但坐七八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其他人都还没动静,荆红追十分听话地在桌旁木椅上坐下来,苏晏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提起酒坛倒了满满一碗雄黄酒,苏晏仰头一饮而尽,朝周围众人亮碗底:“承蒙诸位关心,不离不弃。我先干为敬。”
    在场众人都知道苏晏苏清河经常不按常理出牌,但对他如此举动的含义仍未参透明白,故而就连性情最直率的朱贺霖也未轻易出声,看他究竟想说什么。
    苏晏放下雄黄酒,拎起一坛金茎露,取桌面的空碗斟满,走到景隆帝面前,敬酒道:“这是皇爷为臣行冠礼,加衣三次念完醮词后,亲手喂臣喝下的酒。臣还记得皇爷说过,此酒‘清而不冽,味厚而不伤人,是酒中才德兼备之君子,不会上头’。结果,臣那天很上头。”
    景隆帝望着他认真的神情与注视的目光,抬手接住酒碗,拉下风帽将碗中酒液喝完,开口道:“那日放你离开,朕每每回想时遗憾扼腕,但若是重来一次,只怕朕还是会放你走。”
    苏晏微微一笑:“槿隚是真君子,亦是我钦佩与心疼的人。”说着给喝空的碗补满金茎露,自己也吃了一碗。
    又去桌旁换酒坛与空酒碗,斟了一碗竹叶青,端去豫王面前:“我记得槿城爱喝汾酒。你我曾在京畿界碑喝了一夜的酒,便是这竹叶青。当时我知道了你隐藏的另一个身份,原来是我崇拜多年的佚名战神,但我没告诉你,同时也尚未信任你。如今,我想说……靖北将军是真英雄。”
    豫王扬起一抹俊美到耀眼的笑意,接过来直接饮尽,把酒碗一翻:“如今你可信任我?”
    苏晏道:“信任到能陪你上任何一个战场,并毫不怀疑你将取得每一场胜利。”说着拿过豫王手中的空碗,继续倒了一碗竹叶青,一饮而尽。
    给朱贺霖,他重新斟的是葡萄酒。
    “皇上,不,我还是觉得唤你小爷更亲近。”
    朱贺霖不高兴了:“你叫他们名字,叫我呢?”
    苏晏笑着改口:“贺霖。你是我来到这个世……京城后,第一个走进我心里,让我对这个时代开始产生共情的人。你让我找到了自己为之努力的目标。后来,我的目标越来越长远,野心也越来越大,但我始终未忘记,‘登上太子这条船,为他劈波斩浪’的诺言。你喜欢西洋玩意儿,喜欢甜口,我就请你喝西域传来的葡萄酒吧。”
    他斟酒欲饮,朱贺霖伸手握住他的胳膊:“酒不能混喝,醉得快,醒后还会头疼。”苏晏道:“无妨,有阿追在呢,他的真气能为我解酒。”说着又饮尽一碗。
    走到沈柒面前,苏晏拎着羊羔酒,不知想起什么,还未开口脸上就浮起了红晕。他清咳一声,道:“七郎,我欠了你许多东西。回礼、报答、漫长的思念时光,还有你渴求的独一的情意。一世一双人,我这辈子恐怕是做不到了,但我想对七郎说,椴花蜜总有一日会喝完,但我始终都在。哪怕我们方向相左走得再远,最后都会回到彼此身边。”
    沈柒什么都没说,只深深地看了他片刻,最后将一碗羊羔酒喝得涓滴不剩。
    苏晏喝完这一碗,酒气上涌,在脸颊上晕出团霞,连耳根也开始泛红,脚下有些发虚。但他依然换了一袋马奶酒,走到阿勒坦面前:“圣汗,这是整个京城能买到的最好的马奶酒,但仍比你请我喝过的口感逊色许多。”
    “无妨,”阿勒坦道,接过酒囊猛灌好几口,“你请我喝的,哪怕是清水,也比最好的马奶酒更香醇。”
    苏晏道:“与你在北漠相处的两个多月,我是失忆了,却从没有失去过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段时间的我是这五年来最轻松、最少责任与束缚的,我会珍藏那段时光。我希望你明白,我们并非因为双双失忆才走到一起。”
    “我知道。”阿勒坦严肃地道,“是神旨,是宿命,是命中注定,你是我行过婚礼的伴侣,是北漠唯一的可敦。”
    苏晏愧疚道:“可你却不是我唯一的额日。”
    阿勒坦没想到,第一次听他叫自己‘额日’,竟是在眼下这连敬个酒都雨露均沾的时候,简直令人悲喜交加。
    苏晏从阿勒坦手中拿走牛皮酒囊,对着嘴喝了几口,补充道:“我说过,我是大铭的苏晏,也是你的乌尼格,你不变,我不渝。”
    他把酒葫芦捧到荆红追面前,看着对方仰头喝下自酿的红曲酒,溢出的澄液滑过咽喉,像划破湖面的剑光。
    “阿追,我最后一个敬你,并非觉得你不够重要,而是你太好了。好到支持我的一切决定,好到可以让我为所欲为,但我不仅仅是因为你足够好,才与你在一起的。”
    “那大人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苏晏转身环视其他人,“这句话我羞于对你们所有人说,因为这远远超过了我原本的认知范围,突破了我出生几十年来形成的道德规范与底线。但世事难料,我们之间——我与你们每个人之间,就这么一步步走到了眼下这般局面。也是我心软,谁也无法弃之不顾,哪份情都无法狠心割舍。可如果我真的能够心硬如铁,难道就不能割舍你们全部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心底都凛然一震。
    “一直都是你们在逼我,除了阿追。逼迫我接受,引诱我动情,现在又逼我做出取舍与选择。你们总说自己才是真心实意的那个,其他人要么不怀好意、要么不适合,那么你们是想要我听谁的?要我如何抉择?
    “我说过十日之后给你们一个交代,如今我想好了——为什么我非得按你们要求的,必须选择其中一个呢?我可以谁也不选。”
    “当我实在没法把任何一个人踢出局时,”苏晏朝这六个与他关系匪浅的男人洒然一笑:“至少我可以把自己踢出局。”
    朱贺霖的脸色率先作变。一股多年前感受过的恐惧的寒意,再次爬上心头:
    若我不做大铭臣民,完全可以漂洋过海,去开辟新的航线,去探索这个时代尚无人发现的新大陆。东西南北,随便我走,这个世界比你们想象的大得多,也精彩得多。要是实在走不脱,把我逼急了,我也可以抛弃这具皮囊,让灵魂重新投入另一个时空,重新转世,或者烟消云散。反正是我自己的命,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谁能主宰我?
    是时隔太久忘了吗,藏在面前这副看似玲珑柔顺的士子身躯内的,是多么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灵魂!
    “他年当为圣天子”,自己即便当上了皇帝,又如何?皇权可以压制天底下任何一个人,唯独奈何不了他!
    朱贺霖失声叫道:“你不准走!朕会封锁国境线,封锁所有出海口……更不准自寻短见!你要是再说‘抛弃皮囊’这种鬼话,朕就……就……”
    “就杀了我全家?”苏晏笑了,“倘若我连自己都不顾,还顾得了全家?”
    朱贺霖握紧拳头,神情悲愤,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景隆帝走过去,伸手按住了儿子的肩头,是无声而有力的安抚。朱贺霖逐渐平静下来,恨然不语。
    沈柒想起了那一天,同样在这座院子,这棵桃树下,他逼问苏晏:皇帝私访,你是在哪间屋子,如何接的驾?
    苏晏亦是说出了类似的令人心中生寒的话语:七郎,你说我的灵魂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要遇上你们?是不是老天为了让我认清自己软弱的本性?倘若有一天,我能回去,这里的一切是否就会恢复到它本来的模样?
    回去……莫非死亡于他而言,就真是回归了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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