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父汗虎阔力的身影。并非率领族人作战时的意气风发,而是佝偻的、干瘪的、被掏空了灵魂的身影。他的父汗被巨大的痛苦吞噬,在哀嚎,在折膝下跪,在苦苦哀求——“把黑丸给我,求你了,要做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的父汗……是我杀的。”
    耳畔语声低沉,苏晏睁大了眼睛——虎阔力不是被鞑靼太师脱火台的小儿子兀哈浪所害,才引发阿勒坦率复仇之师,奇袭鞑靼王庭?
    “是我亲手用弯刀穿透了父汗的心脏。然后割下兀哈浪的头颅,向大军宣布:这是我的杀父仇人。鞑靼王庭与我们瓦剌之间又添了一笔血债。”
    “为什么,你根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苏晏想到了什么,手指用力揪住阿勒坦的衣袍,“虎阔力汗被黑朵喂了毒,被药瘾彻底控制住了?所以那年,瓦剌与鞑靼在哈斯塔城会盟,根本就是一场断送国运的阴谋?”
    阿勒坦沉痛点头:“父汗要签署丧权辱国的条约,我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他已无力回头。他最后一次药瘾发作时,已经不似人形,只在神智清醒的短暂瞬间,求我给他个痛快。”
    所以,阿勒坦被逼着亲手弑父……那可是他一提及就目泛光彩的亲生父亲!那时的阿勒坦,做出这种艰难的抉择时,又是何等的痛苦?
    苏晏仿佛感同身受地疼痛起来,断断续续地抽着气。
    “虽然父汗临终前对我说……他说,‘做得好,我的儿子,瓦剌的荣光不容玷污……弑者将继承亡者之勇力,你会成为这片草原真正的王。’但我知道,我得到的不仅是父辈的勇力,还有不能用任何旧俗来开脱的罪孽。”
    “阿勒坦……”苏晏叹息道。
    阿勒坦抱着他的肩膀,将下颌抵在他头顶,闭上眼仰望心中的长生天,似乎想从云层中窥见父汗英灵的微光。“乌尼格,你可知这事在我心底藏了这么久,为何偏偏是今日压不住,翻涌而出?”
    苏晏隐约有所感悟,但他不愿意说。
    阿勒坦接着道:“因为沈柒熬住了。
    “以寻常人之躯,并无萨满老巫的经年修行与药物辅助,他仍然坚持住了本我。
    “他能熬住,说明药瘾并非那么不可战胜,也意味着当初我若是不那么痛下决断,我的父汗……还能活!能恢复原本的模样!
    “乌尼格,我……是个弑亲的罪人。”
    苏晏终于明白了,阿勒坦为什么会说,沈柒如果开口求药,他一定会痛下杀手。是否阿勒坦心中在隐隐希望,沈柒也如他父汗一样崩溃,由此证明自己当年的做法是别无选择的?
    可沈柒从地狱里熬过来了,没有求过一声,这带给了阿勒坦巨大的打击,令他对当年无奈弑父的自己生出了怀疑与悔恨。
    “阿勒坦……”苏晏一时不知该怎么劝慰他,脑子里满是不断翻滚的字眼。他又喃喃地呼唤了几声阿勒坦,最后说道,“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你认为我父汗软弱?他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受过各种各样的伤,也遇到过决死的困境,可从未弯曲一下他的脊梁!他不是个懦夫!”
    “我并不认为虎阔力汗软弱,正相反,我认为他一定是位勇士,与药瘾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但是阿勒坦,沈柒不一样,他是个本就没有生气的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皇爷曾说过,他是从向死中寻找生的乐趣。
    “然而他的乐趣并不在鲜血与哀嚎中,旁人的痛苦只能短时平息他的渴念,并不能彻底满足他。
    “直到他遇到了我。他终于找到了生趣。”
    你。只有你——言犹在耳,每个字都是他的全心。
    苏晏一阵鼻酸,叹道:“沈柒是个奇迹。”
    奇迹的意思,大约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吧,阿勒坦矛盾地想,虽然这个词听着那么刺耳,但千百万人中能熬得过药瘾的,也许真的就只有沈柒一个。
    “所以,当年你的做法并没有错。即使你没有下手阻止,虎阔力汗也熬不过去的,他会在幕后黑手的操控下,把你、把瓦剌全族、把整片北漠大地拖入战火的深渊。
    “阿勒坦,你没有罪。大铭的律法无权审判你,北漠的旧俗承认在极端情况下的弑亲继承,最重要的是,你父汗的意志赞同你。‘你会成为这片草原真正的王’,这是他的遗愿,也是他从药瘾中得以解脱的生趣所在。”
    “……你呢?你怎么看待我?”阿勒坦把怀中人松开一些,凝视他的脸。
    四目相对,苏晏眼眶湿润,微笑道:“阿勒坦是我心中的神鹰。永不坠落,永远翱翔。”
    阿勒坦缓缓笑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在他烈阳融金似的眼瞳中流动。他用前额抵着苏晏的眉心,再一次发誓道:“阿勒坦再怎么翱翔,也永远被乌尼格这条神索牵引着,至死相连。”
    第453章 六笔债怎么收
    诏狱最深处的牢房,宁王从床榻角落拾起一枚黑色的棋子。
    棋子为上好墨玉打造,显然不是诏狱囚犯或普通狱卒所能拥有的。想必这间牢房的前任住客是个身份不同寻常之人,还喜欢弈棋,故而不慎遗失了一枚黑子在床脚与石墙之间的缝隙里。
    那人是活着离开了,还是早已死在诏狱十八般酷刑中?宁王拈着棋子,脑中掠过一个闪念,我是否还有脱身囹圄、东山再起的机会?
    虽然在最后一刻落入朱贺霖与阿勒坦联手所设的圈套,导致多年谋划功亏一篑,但未必输光,他还有些隐藏的力量,譬如决死追随的信徒们,譬如能操纵任何人的黑药丸。既然从豫王槊下活了下来,就意味着天不绝他,也许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牢门外响起哗啦啦的铁链声。
    是锦衣卫来施刑逼供,还是押他去公堂进行三司会审?宁王将那枚引发希望的黑子握在掌心,整了整衣襟,端正坐在榻沿。
    牢门沉重地开启,走进来一队面色肃厉的锦衣卫,为首那人肤色黧黑、其貌不扬,眼神却锐亮无比。
    宁王已做好心理准备,拿出天潢贵胄应有的气势,沉静地看着他们。
    然而锦衣卫并不与他说话,分开两侧站定,似在迎候贵人。
    随后,一名身披苍色斗篷的男子步入牢房,在他面前一丈外站定。兜头的风帽遮住了这人的脸,宁王猜测对方也许是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来传达圣旨,于是依然端坐不动,开口道:“我还以为依朱贺霖的性子,就算没有兴趣,也该有满腹不解的疑惑,亲自来审问我。”
    那人伸手掀去风帽,在他面前露出真容:“朕来审问,不比贺霖来更显你的身份么?”
    宁王难以置信地睁大了蓝蒙蒙的双目,连目下那粒红痣都在震惊中扭曲了位置,失声道:“你——竟还活着?!”
    景隆帝平静地注视他:“让你失望了,朱檀络。”
    在强烈的混乱之后,宁王逐渐想通了关窍,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血色褪尽,恨然咬牙:“我以为是朱贺霖与阿勒坦做局,却原来不是,原来还要更早!是你……和沈柒!还有苏晏,他是把各方势力牵连起来的关键人物,是棋眼所在!”
    景隆帝道:“你筹谋十余年,以天下为棋局,却看不清真正的对手是谁,看不穿决定全盘之势的棋眼,如何不败?”
    牢门铁门在宁王不甘的神色中关闭。
    这一夜,没有人知道景隆帝与宁王朱檀络在诏狱牢房中说了什么,就连在场的八名锦衣卫,也在褚渊的授意下守口如瓶,绝不会泄露丝毫。
    景隆帝离开时,宁王颓然坐在床前地面,再不复昔日风姿,仿佛体内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呵呵……哈哈哈哈……”他仰头爆发出一阵阵惨笑,直笑到气喘吁吁,又从气喘变为哮喘,如窒息般面色酡红,手指颤抖地撕开了衣袖的夹层。
    夹层里滚出十几枚乌黑的大药丸。
    他用指甲掐出小块放进嘴里,忽然一声冷笑,将整个药丸塞入口中用力咀嚼,未及吞咽又塞入了第二颗、第三颗……
    不能过量。黑朵几次叮嘱。他问:过量会如何?黑朵道:取死之道,无药可解。他又问:死得很痛苦?黑朵难看地笑了笑:不,非但不痛苦,更如置身无上极乐,所欲所求皆得大满足。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愉悦的死法?
    宁王向后仰头枕在床沿,感觉肉体与天地一同融化,灵魂逐渐飘升,走出阴森的诏狱,离开堂皇的京城,穿越秦王府幽囚母亲的暗室,掠过一群一群为他复仇大业做了垫脚石的怨灵……最终飘飘悠悠地停下溪涧旁的古松下。
    松下有一张天然的石桌,桌面刻着粗糙的棋盘。
    低头凝思的鹤先生仿佛感应到什么,抬脸朝他微微一笑:“余等你好久了。来来,今日不谈正事,我们只下棋。”
    朱檀络觉得鹤先生看着有些不同往日,仔细端详后才发现,素来只穿白的他,今日竟穿了一件前所未见的赤衣,色如烈焰红莲。他还在膝上抱着七弦琴,仿佛连对弈时也舍不得放下似的。
    棋盘上已是一副残局,鹤先生将白子落在险峻处,路数壮烈又诡谲。
    朱檀络今日的心思却不在棋局上。他忍不住问:“你为何要与我同行?”
    鹤先生一怔,笑道:“啊,因为你我是棋友。”
    “不对。”
    “因为我们各取所需。”
    “也不尽然。”
    鹤先生敛了笑,认真道:“因为余欲继承祖师遗志,实现心中宏愿,建立一个人人信教、纯心大同的国度。余将宁王殿下作为了这个宏愿的寄寓者,正如那些借君王之手推行己政的名臣们。”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选错了人?”
    鹤先生想了又想,缓缓摇头:“空想无益。”
    朱檀络正想再问些什么,鹤先生催促道:“该你下了。”
    他闻言低头,凝神望向棋盘,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决定全盘大势的星位,可桌面没有棋奁,更无黑棋,如何落子?他有些着急地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一枚上好墨玉制成的黑子,心弦一松,将这枚黑子送到星位上。
    鹤先生叹了口气:“余又输了啊。可那又如何呢?人生无定,输赢皆为常理,输就输了,落子无悔。”
    “无悔?”朱檀络突然激动起来,提高了声量,“但有憾、有怨、有不甘、有未尽的残念!”
    “都随风去吧。”鹤先生道。风过松,火苗从他的赤红衣衫间腾起,转眼烧成熊熊烈焰,他抱着古琴,朝唯一的棋友最后笑了笑,在烈焰中消融。
    朱檀络定定地看着这一切,激动的神色归于平静。“落子无悔。”他拈起那枚黑子,任由接触黑子的指尖——到手臂——到肩膀一寸寸发黑、龟裂,最后身躯如浮沙之塔轰然崩溃,散作漫天黑尘。
    诏狱牢房内,宁王保持着背靠榻沿、向后仰头的姿势,面上带着诡异僵硬的浅笑,瞳孔已然放大。他在有生之年的最后一瞬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诏狱外,景隆帝头脸覆盖着风帽,在锦衣卫的护送下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同时低声问褚渊:“记下来了?”
    褚渊答:“都记牢了。臣这便禀报小爷,将宁王供出的藏药地与制药人一网打尽。”
    景隆帝略一犹豫,最后还是说道:“那个怀有身孕的宁王侧妃……放过她。”
    褚渊有些意外,他印象中的皇爷虽不至于不择手段,但亦可称得上理智到了冷酷的地步。与宁王的这场交易,明明是皇爷占了上风,最后不履约也无人能指责,可皇爷却还是放弃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皇爷就不担心,若干年后又出一个朱贤?”
    青杏枝头,夜鸟几声啁啾,景隆帝抬脸望去,平静地道:“一两个朱贤就能推翻的王朝,说明骨子里已腐朽不堪,没有朱贤,还有王贤、李贤。反过来说,只要朝廷以民为本,皇帝以义法治国,天下人心尽归我朝,又有何惧?”
    褚渊想了想,觉得还真是这个理儿。然而会说出这番道理的皇爷,似乎又与在任时的皇爷有什么不同了……只是他说不清。
    他走到马车旁,正要掀帘请皇爷上车,一匹高大神俊的黑马却载着骑士从路中央狂飙而过,残影卷起一阵劲风,把景隆帝的风帽都掀开了些。
    褚渊吓一跳,上前挡了挡:“皇爷没事罢?”
    “无妨。”景隆帝说着,拉好风帽,正准备上车。
    远处的黑马忽然发出一声嘶鸣,被骑士勒缰急速调头,又朝他们这边跑来。这下褚渊警惕起来,示意手下护送景隆帝登车,自己上前几步,喝道:“谁这么大胆,难道不知闹市纵马是犯律之举?”
    马上之人很快近前,在火把的亮光中看清对方面目后,褚渊吃惊道:“……豫王殿下?”
    豫王身着便装,是一副急匆匆要去寻人的架势,却因半途中掠过眼角余光的身影而停了下来,调头来看个究竟。他盯着斗篷人,扬声道:“这是哪位锦衣卫首领?看身形陌生得很,何不把风帽拉下,让本王瞧瞧是否歹人乔装。”
    褚渊皱眉:“殿下言过了。殿下刚刚回京,对新任的锦衣卫不熟悉也是正常。我等皇命在身,各司其职,还请不要挑起事端。”
    豫王眯眼打量他:“我看你这个黑炭头倒有点眼熟……”他忽然眼底一亮,脱口道,“你是御前——”
    斗篷人在风帽下无声地叹口气,在“侍卫统领褚渊”几个字尚未出口之前,抬手朝豫王摇了摇四指。
    这个摇手召人的动作可谓是相当眼熟,豫王的脸色瞬间作变,连声音都变了调,尖锐如刃:“皇——”
    “叫二哥。”景隆帝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车厢里详谈。”
    -
    车厢内,豫王听褚渊说完全部内情,面上怒容涌动,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瞪向景隆帝的双眼中似有万千刀光剑影与浓郁煞气。
    褚渊生怕他将攥紧的拳头挥到景隆帝脸上,明知不敌这位叱咤北疆的战神,可还是忠心耿耿地将自身去挡。
    景隆帝按下了褚渊的胳膊,说道:“你放心,他不会真的出手伤朕。”
    豫王怒道:“你道我不会出手?我他娘的宰了你的心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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