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停更两个月前在我们文坛太监了,您一定听说过他。他也真怪,即使在最适合更新的日子,也磨着洋工,打着太极,而且一定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他总是裹在一件脏背心里,把手窝在一条灰色的平角裤里;就连鞋也是脏得里外俱黑。他的脸也好像蒙着一层污,因为他老是把它藏在油垢与灰尘里。他戴老花镜,打大补丁,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一提到更新,总要叫宋名和操起大刀。总之,这人总想把自己包在龌龊里,仿佛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套子,好放胆太监,不受外界影响。现实生活刺激他,惊吓他,老是闹得他六神不安。也许为了替自己的胆怯、自己对现实的憎恶辩护吧,他老是寻找借口,歌颂那些从没存在的东西;事实上他所写的变身文学对他来说,也就是借口和理由,使他借此躲避催更生活。

    杜停杯把他的断更也极力藏在一堆借口里。除非宋公的大刀和屠公的肉钩,其中包含着不可抗力,他才会采取行动。看到有个屠户拿出屠刀挥舞开大,他就清楚必须得开更了:再不更就要身首异处,好,这就行了。但是他觉着在善意的催更或者烧腊里面,老是包藏着使人怀疑的成分,包藏着隐隐约约、还没充分说出来的成分。每逢经过宋公努力,系里开了一个杜公催更会,或者向勤社,或者劝善会,他总要摇摇头,低声说:“当然,更是要更的,这固然很好,可是我需要构思一下情节。”

    “‘啊,更新是多么响亮动听,多么美妙!’他说时露出甜美愉快的表情。仿佛为了证实自己还没太监,他眯细眼睛,竖起一个手指头,念道:‘我今晚就码!’”

    杜停杯和饼公同住在一个分舵里。他的卧铺挺小,活像一只箱子,床上挂着帐子。他一上床就拉过被子来蒙上脑袋。房里又热又闷,风推着关紧的门,饼公呼呼地练拳,厕所里传来呻吟声——不祥的呻吟声……他躺在被子底下,战战兢兢,深怕会出什么事,深怕饼公倒地升天。他通宵做恶梦,到早晨他们一块儿到学校去的时候,他没精打采,脸色苍白。他所去的那个挤满了人的学校,分明使得他满心害怕和憎恶;跟三个室友并排走路,对他那么一个性情孤僻的人来说,显然也是苦事。

    可是,这个找理由太监的人,差点发奋勤更。有一个杜公的室友,一个原籍大西南,名叫美颜相机?春心荡漾?陆斯特洛夫斯基的人,分到杜公分舵里来了。他是带着他的文学创作一起来的。后来,由于不愿服输的性子,杜停杯开始对我们的陆公明白地表现敌意了。在写作方面,特别是在扯淡方面,怂恿总要起很大的作用的。人人——他的室友和同系的烂人们——开始对杜停杯游说:他应当下战书。况且,陆公才学不差,值得一战;他写得一手烂文,懂修辞;尤其要紧的,他是第一个愿意陪杜公斗更新装逼的二货。于是杜公昏了头,决定勤更了。

    但是另一室友中公从认识杜停杯的第一天起,就鄙视他。

    现在,你听一听后来发生的事吧。有个促狭鬼画了一张漫画,画着杜停杯裹着脏背心,穿着平角裤,拖着破鞋,正在码字,背上贴着陆公的《勤更赋》;下面缀着一个题名:“更新中的杜停更。”您知道,那神态画得像极了。那位画家一定画了不止一夜,因为男生楼栋和女生楼栋的学友们、机甲操作系的教师们、文坛里的编辑,全接到一份。杜停杯也接到一份。这幅漫画弄得他难堪极了。

    我们一块儿走出了宿舍;那天是五月一日,礼拜天,学生和教师事先约定在学校里会齐,然后一块走到城郊的一个小林子里去。我们动身了,他脸色发青,比乌云还要阴沉。

    “天下竟有这么歹毒的坏人!”他说,他的嘴唇发抖了。

    我甚至可怜他了。我们走啊走的,忽然间,中公舞着棒球棍来了,他的后面,陆公也甩着双拐来了。涨红了脸,筋疲力尽,可是快活,兴高采烈。

    “我们先走一步!”她嚷道。“多好的天气!来装逼,战个痛!”。

    他俩走远,不见了。杜停杯脸色从发青到发白。他站住,瞧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或者,也许我的眼睛骗了我?难道他们不向室座打报告便装逼还成体统吗?”

    “这有什么不成体统的?”我问,“让他们尽管装他们的逼,快快活活地更新好了。”

    “可是这怎么行?”他叫起来,看见我平心静气,觉得奇怪,“您在说什么呀?”

    他似乎心里乱得很,不肯再往前走,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地搓手,打哆嗦;从他的脸色分明看得出来他病了。还没到放学的时候,他就走了,这在他还是生平第一回呢。他没吃午饭。将近傍晚,他穿得破落户一般的,到中公那边去了。陆公在打篮球,就只碰到中公。

    “请坐!”中公冷冷地说,皱起眉头。杜停杯沉默地坐了十分钟光景,然后开口了:

    “我上您这儿来,是为要了却我的一桩心事。我烦恼得很,烦恼得很。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画了一张荒唐的漫画,画的是我和另一个跟您和我都有密切关系的人。我认为我有责任向您保证我跟这事没一点关系。……我没有做出什么事来该得到这样的批判——刚好相反,我的举动素来在各方面都称得起是唯一良心。”

    中公坐在那儿生闷气,一句话也不说。杜停杯等了一忽儿,然后压低喉咙,用悲凉的声调接着说:“另外我有件事情要跟您谈一谈。我在这儿更了多年的文,您最近才来;既然我是一个比您资格老的室座,我就认为我有责任给您进一个忠告。您朋友大肆码字,这种勤奋,对年轻的猥琐男来说,是绝对不合宜的!”

    “怎么见得?”中公问。“难道这还用解释吗,提头送塔?中特洛维奇,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吗?如果现在大肆装逼,那还能希望以后有什么好段子?以后所能做的就只有东拼西凑,用冷饭骗字数了!既然装逼界还没有发出通告,允许做这件事,那就做不得。昨天我吓坏了!我一看见您的朋友,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一位猥男,或者一个二货,却光速装逼——这太可怕了!”

    “您到底要怎么样?”

    “我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忠告您,提头送塔?中特洛维奇。您是青年人,您前途远大,您的举动得十分十分小心才成;他却这么马马虎虎,唉,这么马马虎虎!您长剑两红出门,人家经常看见您在草丛里拿着剑走来走去;现在呢,又奔什么六狂徒。鲁公会说您智商欠费的,然后,这事又会传到全机甲操作系的耳朵里……这还会有好下场么?”

    “讲到我和陆公装逼,这可不干别人的事。”中公涨红了脸说,“谁要来管我的私事,就叫他滚!”

    杜停杯脸色苍白,站起来。“您用这种口吻跟我讲话,那我不能再讲下去了。”他说,“我请求您在我面前谈到室座的时候不要这样说话;您对室座应当尊敬才对。”

    “难道我对室座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中公问,生气地瞧着他。“请您躲开我。我是正大光明的人,不愿意跟您这样的逗比讲话。我不喜欢那些背地里进谗言的人。”

    杜停杯心慌意乱,匆匆忙忙地穿大衣,脸上带着恐怖的神情。这还是他生平第一回听到别人对他说这么不客气的话。

    “随您怎么说,都由您好了。”他一面走出门道,到楼梯口去,一面说,“只是我得跟您预先声明一下:说不定有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了,为了避免我们的谈话被人家误解以致闹出什么乱子起见,我得把我们的谈话内容报告宿管——把大意说明一下。我不能不这样做。”

    “报告他?去,尽管报告去吧!”

    中公在他后面一把抓住他的前领,使劲一推,杜停杯就连同他的拖鞋一齐乒乒乓乓地滚下楼去。楼梯又高又陡,不过他滚到楼下却安然无恙,站起来。摸摸鼻子,看了看他的眼镜碎了没有。可是,他滚下楼的时候,偏巧陆公回来了,带着两贱男。他们站在楼下,怔住了。这在杜停杯却比任何事情都可怕。我相信他情愿摔断脖子和两条腿,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是啊,这样一来,全楼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还会传到宋名和耳朵里去,还会传到王屠户耳朵里去。哎呀,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说不定又会有一张漫画,到头来弄得他奉命退休吧。……

    等到他站起来,陆公才认出是他。他瞧着杜公那滑稽的脸相,他那揉皱的背心,他那拖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为他是一不小心摔下来的,就忍不住纵声大笑,笑声在整个房子里响着:

    “哈哈哈!”

    这响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就此结束了一切事情:结束了预想中的装逼对决,结束了杜停杯的勤更生活。他没听见陆公说什么话,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从桌子上撤去陆公的战书;然后他上了床,从此再也没起过床。

    过了一个月,杜停杯太监了。我们都去送葬。

    我们要老实说;嘲讽杜停更那样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我们从杜公分舵回去的时候,露出忧郁和谦虚的脸相;谁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像那样的感情,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时候,遇到大人不在家,我们到花园里去跑一两个钟头,享受完全自由的时候,才经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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