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公练拳回舵,中公、陆公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室座杜停杯,手里拿着一挂粉丝和一瓶酒,走了进来。饼公向他作揖,坐下。杜公道:“我自倒运,与你这现世宝做了室友,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练成个五龙拳,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饼公唯唯连声,叫陆公把粉丝煮了,烫起酒来,在茅坑上坐着。中公自和陆公在厨下做饭。杜公又吩咐饼公道:“你如今既当了武师,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前辈,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逼?若是对门口这些苏公,屠公,不过是十大烂人,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舵里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猥琐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饼公道:“室座见教的是。”杜公又道:“中公也来这里坐着吃饭。每日上段被怼穿,想也难过。陆公也吃些。自从春心荡漾,这几年,不知黄油可曾推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中陆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杜停杯吃的醺醺的。这里一窝三个,千恩万谢。杜公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次日,饼公少不得拜拜乡邻。韦大高又约了一班同班的武友,彼此来往。因是习武年,做了几个擂台。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班的人约饼公去武协。饼公因没有内丹,走去同室座商议,被杜停杯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练了一个五龙拳,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练成拳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萎,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练起抱柱拳来!这些当贤者的都是天上的‘武曲星’!你不看见城里金府上那些贤者,都有神功护体,一个个金枪不倒。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编,每年寻几分打赏,养活这批老不死的室友和你老右是正经!你问我练内丹,我一天更个十篇还赚不得点把打赏,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

    一顿夹七夹八,骂的饼公摸不着门。辞了室座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撸子,如不进去练他一拳,如何甘心?”因向几个武友商议,瞒着室座,到城里练拳。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杜停杯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的米,中公吩咐饼公道:“我有上段备的几千金币,你快拿楼道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饼公慌忙拿了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个贱男闯将来,一片声叫道:“快请饼老爷出来,恭喜练成了!”中公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成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饼公方才出去了。”那些贱男道:“原来是中公。”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个贱男,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坑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中公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室友。

    那邻居飞奔到楼道上,一头里寻不见;直寻到楼道东头,见饼公拿着卡,手里持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饼相公,快些回去!你练成了拳,报喜人挤了一屋里。”饼公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卡。饼公道:“你夺我的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练成了拳了,叫你家去打发贱男哩。”饼公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金币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撒币。”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贱男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饼公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舵老爷饼讳高中五龙抱柱拳试第七名亚元。”

    饼公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成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中公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成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贱男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楼道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中公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练成一个甚么五龙抱柱拳,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陆公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室友且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饼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贱男村的老爹们,再为商酌。”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陆公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茅坑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贱男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贱男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饼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贱男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饼老爷怕的,莫过于变身文坛上杜停杯。好了!快寻杜停杯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楼道里犯二哩。”又一个人道:“在楼道里犯二,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网上找素材,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杜停杯来,后面跟着一个催更的宋名和,提着一柄长刀,四五斤重,正来查看。进门见了中公,中公大哭着告诉了一番。杜停杯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杜停杯说话。杜停杯把肉和钱交与陆公,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杜停杯作难道:“虽然是我室友,如今却做了武师,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读者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杜停更,你每日太监的营生,一支笔进去,一丛草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室友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贱男村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杜停更,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杜公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翔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脏兮兮的衣袖,走上楼道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中公赶出来叫道:“室座,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楼道上,见饼公正在一个寝室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成了!成了!”杜停杯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杜停杯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饼公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寝室门口一个江湖骗子的板凳上坐着。杜停杯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武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骗子讨了个膏药贴着。

    饼公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饼老爷,恭喜练成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贱男。”饼公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第七名。”饼公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骗子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室座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杜停杯上前道:“饼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中公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杜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饼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墨水来!”又一个道:“老杜,你这手明日更不得文了。”杜停杯道:“我那里还更新!有我这室友,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室友,个性又骚,性格又浪,就是城里头那宋府、屠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室友这样一个猥琐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老夫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饼公洗了脸,骗子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舵。饼大人先走,杜公和邻居跟在后面。杜公见室友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

    到了舵门,杜公高声叫道:“饼爷回府了!”中公迎着出来,见饼公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贱男,已是家里把杜公赚的打赏打发他们去了。饼公拜了中公,也拜谢室座。杜停杯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打赏,不够你赏贱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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