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邝坐在马背上,还是觉得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好像不真实一般。身前那人腰背修长挺直,长发垂下时而扫过他的手指,玄色衣袍在夜色中透着凉,让人不敢靠近。

    因为后面坐了人,那救下他命的长弓自然被他抱在了怀里,触摸着凌厉的锋勾,庾邝莫名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在年幼之时,他也常常被人提到马背上,抱着箭筒等着送箭,好像抱紧了兄长的腰,不懂射猎的他也成了驰骋山原的焦点。

    最后清点猎物时是他最紧张的时候了,当随从高声报出兄长远远高出他人的数目后,他才松了一口气,在其他公子或沮丧或羡慕的目光下挺直了胸板,自豪地紧紧拉住兄长的手。

    多少年过去了,庾邝突然发觉他其实很想念那宽厚温暖的大手,想念被它摸着头的感觉。如今他也可以骑着马与人一决高下了,但是却再也没有一个人会骄傲地道:“有阿邝为我递箭,赢过你们实在是太轻松了哈哈哈!哎呦别瞪呀,谁让你没个弟弟…”

    ……

    庾邝一晃神的功夫,忽然一阵晕眩,险些栽下马去,身前那人却好似背后长了眼般,一把拉住了他手,放到了自己腰间。

    “不想掉下去,就抓紧些。”声音冷冷的,让庾邝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小声道了声谢,便轻轻地扯住一角衣襟。

    点到为止,并不敢靠的太近。

    虽然迄今为止这是在马上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但庾邝就是觉得,这个人正在生气,而且怒火还不小…但奇怪的是,虽然他不知为何竟有些怕这个人生气,却可以感受到他的身上没有恶意,以至于这份害怕的心情还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和依赖。

    “锦城将军…怎会深夜到此?”为了压下心中陌生情绪,庾邝哑着嗓子开口道,不自觉地带了小心翼翼的意味。

    “猎雁晚归。”

    庾邝一愣,继而了然,不由扯了扯嘴角道:“将军对容四姑娘当真用心…”

    大周提亲有送女方活雁的传统,“孤雁一世”,成双的大雁如果有一只去世,那么另一只也不会独活,有着对爱情忠贞的含义。然而如今大雁不好猎,更何况还要是活的,已经很少有人还遵守这一习俗了。一些有心的世家子或许还会让家中护卫去猎猎试试,自己亲自跑出来一直等到深夜的就从没听说过了…

    庾邝说完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听到前面人的回应,不由讪讪。他的背后一直在流血,再加上体弱又受了惊吓,此时精神也不太好,不一会儿眼皮就沉了下来。在意识快要消失的时候,他似乎感到马停下了片刻,身子被移动了地方,他没有了力气,失去支撑后便向后跌了过去,却好像靠在了一片坚实上。

    马儿再次颠簸起来,却没有先前那么难挨了,连带着脸上冰凉的触感也不知为何能让人有了温暖的感觉…

    ***

    容芜这日清晨刚乘马车来到女学门口,便感到有些不寻常,姑娘们好似比平时里多了不少,面色绯红窃窃私语,磨磨蹭蹭地都堵在门口不愿进去。

    她疑惑地下了马车,随意看了两眼便打算穿过人群进门,却不料看到了十分惹眼的某人,顿住了脚步。

    歪过头来瞪着眼睛观察着某人,见他像是特意打理过的样子,长发高高束在脑后,精致的玉冠中扣着一颗藏蓝萤石,更趁着面白俊美,清贵逼人。身穿白底锦衣,上面是与玉冠萤石同色的藏蓝暗纹,腰带系的一丝不苟,端端是宽肩窄腰,公子如玉。

    他就这么斜靠在女学对门的书画店铺的柱子上,一手还牵着马绳,狭长的黑眸微微垂下像是在走神,保持着这个姿势已不知过了多久,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围观的状况。

    容芜:……

    一大早就跑来招蜂引蝶?她也不出声,就这么歪个头瞪了一会儿,见他还没发现自己,脸一拉,扭头就往门里进。

    这人真是,不管他了!

    刚进了半个身子,忽然听到身后低沉好听的声音唤道:“阿芜!这边!”

    摆出一脸冷漠地转过身来,却在见到他笑的开心的俊脸时差点破功。

    那双黑眸睁了开来,亮如点漆,当被他看着时就仿佛是他得唯一,那样专注而深情。

    容芜甚至可以听到,在他走过来时身边的低呼声,而对于这些,庾邵全然不在乎。他来到容芜近前,弯唇道:“阿芜,借一步说话。”

    “……”容芜轻瞪他一眼,在众人的围观中跟着他上了旁边的茶楼。

    一直等他们消失在视线中,才有人猛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道:“那位就是晋国的锦城将军了吧?被赞有‘美姿容’的冷面将军?”

    “…他哪里冷了?刚刚笑的好温柔啊,而且也不像将军,更像是个世家公子…”有人捂着脸轻喃道。

    “他是来专程等容四姑娘的?我来的早,看他等了好久了!”

    “听说锦城将军去昌毅侯府提亲了,一开始我还觉得远嫁晋国真可怜,现在觉得容姑娘好幸福…”

    “是啊模样俊秀又温柔的夫君呢,好幸福…”

    ……

    留下一众姑娘的感叹,容芜却在茶楼包间里无视了这张脸的魅力,没好气道:“一大早跑来门口让人看,是打的什么主意?”

    庾邵将茶点推到她面前,又为她一边倒着热茶一边道:“先吃点东西。”

    “…我在家里吃过了。”

    “唔…我还没吃。”说着夹了个汤包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被烫了一下。

    这回换成容芜一脸无奈地为他吹凉热水,还没吹好就被迫不及待地抢过去灌了下去,然后对着她委屈地伸出舌头…

    “别闹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容芜忍住笑,推了他一下问道。庾邵不是个张扬的人,从前就算来找自己也是在后门处等,若不是有事,不会跑到女学门口被人围观。

    庾邵笑了笑,换上了认真的语气道:“阿芜,若是睡梦中一直做噩梦,还卡住自己的脖子大喊着滚开,会不会是…”

    容芜闻言沉下眸子,蹙了蹙眉道:“你说的人可是太子晋?他身边一直跟着个女鬼,但我见她并无恶意,也就没有再跟你提及。”

    “并不是晋,而是…”庾邵顿了顿,有些忐忑地瞟了她一眼,小声道,“是阿邝。昨夜我派去监视蒙拓的人来报说蒙拓约了阿邝在城外西亭见面,我不放心便过去看了看,正好从发了狂的蒙拓手中救下阿邝。他受了伤,现在在太子府昏迷不醒,昨夜整夜不安稳,看起来很不对劲。”

    容芜本想拍桌子走人,已经知道庾邝不是什么好人,这人还上赶着跟着,真是要气死她了!但看着对方小心翼翼又着实担心的模样,她咬了咬嘴唇,还是哼了一声泄了气:“他这个样子倒是与从前书生附在我三姐姐身上后的样子挺像,会掐着自己脖子,就算不是被附了身,恐怕也是身边有不干净的东西…不过也说不定是他自己干了坏事心虚!”说到最后又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庾邵赶紧又讨好地夹过去一个汤包。

    容芜把汤包当成对面那人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具体情况我也不能确定,你这是帮我当成神算子了不成?究竟有没有,我还是跟你去看一看好了…”

    庾邵知道容芜对庾邝不喜,来问一下也是因为被折腾了一晚心里不安,如果阿芜肯定了是鬼魂作祟,他便打算带庾邝上朝恩寺求见惠济大师,对于容芜不喜欢的人和事,他绝不舍得委屈她去做什么。

    可如今容芜竟然主动道要跟他去见庾邝,一时间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不确定道:“真的吗?那…等你下学我来接你?”

    “算啦,还上什么学,你的事比较重要…”容芜摆摆手,看着他的表情觉得呆呆的可爱,抿嘴笑着冲他眨了一只眼。

    “阿芜…”庾邵被这个眼神勾的浑身都酥了,试巴巴地就像凑上去,却半路被一只汤包塞了满嘴。

    “快吃早膳吧,吃完我就跟你回去。”

    “……嗯。”

    ……

    这是容芜第一次来到庾邵的新住处——太子府。再次见到太子晋时,竟然有一种微妙地到家里见长辈的感觉,倒有些拘谨起来。

    庾邵很快打发他去准备些茶水,便拉着容芜绕到了后面他的房间。此时庾邝正静静躺在庾邵的床上,阴厉深沉的容貌舒展开来,眉目平和的就如同邻家病弱的少爷,有为他换冰额头的绢帕的小丫鬟立马退了出去。

    “他在发烧。”庾邵耳语道。

    容芜点了点头,走到了床边,庾邵似乎担心她看到什么会害怕,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容芜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果然有问题…”

    庾邵皱眉:“你是说,有东西附到阿邝身上?”

    “嗯,平日里隐藏的好让人看不出异样,如今庾邝为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倒可以看出额间透着团团黑气了。”容芜想了想,又解释道,“这个情况与我三姐姐当时一样,鬼魂与人融合的极深,很难察觉。”

    庾邵听到这里便明白了,对于鬼魂之类,他比容芜清楚的多,此时有些艰难地开了口:“也就是说,阿邝是自愿与之达成协议的…爱恨贪嗔痴,他又是因为什么做出的这个选择?”

    容芜来到书案前,默下了全套的《净物经》,和庾邵一起找来冬日用的碳火炉子就地烧了。外面的小丫鬟看到屋里在冒烟也不敢进去,战战兢兢等到门推开,将军拉着那位姑娘出来了才松口气。

    “门开着透透风,一会儿烟散了就关上,别让公子受凉了。”

    “是,将军。”

    庾邵安排妥当了,这才带着容芜回到了前院,太子晋的茶具已经摆好,一壶热水正沸腾着,见到二人过来连忙招呼来坐:“锦城,弟妹这边来。”

    容芜:……

    太子晋乐呵呵地亲手给两人添上茶,容芜谢过。

    “哈哈一家人不必拘谨,话说回来孤与弟妹也是有缘,接风宴上澍玉公主第一个点你出来参加击鞠赛,在赛场孤又不小心将弟妹撞下马哈哈…哈…”

    接收到庾邵愈发冷厉的视线,太子晋就“哈”不出来了,摸摸鼻子道:“咳,还好弟妹没事,不然孤可就是罪人了!不过你们两人能修成正果,也少不了孤的帮衬啊,毕竟孤认识阿芜姑娘的时候,锦城你还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呢哈哈哈!”

    庾邵在心里腹诽道:爷认识阿芜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晋国哪个宫殿一个人吹凉风呢…

    容芜也不拆穿,弯了弯眼睛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目光不自觉地转向太子晋的身侧位置,那里正坐着一位妙龄姑娘,美目盼兮,风情种种地偎着太子的肩膀,俏皮地想去够他面前的茶杯。感受到容芜的视线,姑娘转过脸来,歪着头观察着她,容芜视线不躲任她打量,还冲她笑着晃了晃茶杯…

    妙龄姑娘鼻子皱了皱,忽然抱紧了太子晋的胳膊,像是宣告主权般地仰起下巴哼了一声。

    容芜失笑,往旁边看了看,也挪动了些位置靠近庾邵,学着她的动作圈住了庾邵的胳膊,回撅了撅嘴…

    庾邵本正跟太子说着话,忽然感到身边一暖,低头就见容芜主动向他靠了过来,温温软软的全是亲昵和依赖,脑子瞬间就僵住了,嘴巴也卡壳忘了要说的话,浑身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会惊走了这小人儿。

    太子晋看着面前这两人如若无人的模样,心里发苦,看了看自己身边空荡荡的位置,似乎想到了什么,炯亮的眼神暗了一瞬。

    容芜也就停留了片刻就坐直了身子,惹得庾邵一阵失落,忍不住自己往旁边去凑合,都被嫌弃地推开了,心里默默念着翻脸不认人也无可奈何…

    院内的阳光很好,不大的石桌旁正好摆了四个石凳,两位俊朗公子身旁各坐了一位美貌姑娘,四人言笑晏晏,风华正好,轻松的气氛弥荡在空气中。

    ……

    容芜没坐太久,庾邵便亲自送她回府了,等再回来时,发现太子晋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石凳上,桌上的茶具也没收,炉上沸水滚滚。

    “晋!怎么了?”庾邵拍了他一掌,掀开衣角坐到他对面。

    “我们两次遇刺的事都查清楚了,是蛮夷所为。”

    “我查的,我当然知道。”

    “而他们背后的指使者,来自于晋国…内乱已起,孤不能再不回去了。”

    “嗯,我明白。”

    太子晋倒上一杯茶,手有些微抖洒出来不少,扯了扯嘴唇牵出一丝笑:“孤在想…也许你之前的想法也挺好的。”

    “我之前什么想法?”庾邵皱眉想了想,疑惑道。

    “娶妻随妻啊!然后跟着阿芜留在大周…”

    庾邵看出太子晋的不对劲,打断道:“你在说什么?”

    “锦城,我是认真的。”太子晋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从小到大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你已为我付出了太多,如今遇到了阿芜…我看的出你对她的在乎,她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你们很般配…”

    庾邵硬着头皮听着太子殿下继续婆妈。

    “或许留下来与阿芜成亲,然后幸福美满一辈子才是你最想要的吧…孤虽为太子,但也是你兄弟!孤不愿,不愿每次都命令你去做你不喜欢的事…”

    庾邵总算听明白了,冷笑一声:“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留下,自己回去扫平蛮夷,再与宫中那群兄弟斗个你死我活?”

    “是这个意思…锦城你不必多虑,拿着你的将军令孤也一样能上战场,小小蛮夷孤还不放在眼里!”

    “哈哈哈哈哈!”庾邵突然大笑起来,吓的太子晋猛地抬头,却发现他的眼中并无笑意。

    笑声骤然停止,庾邵冷下脸来盯着他道:“你以为你多大能耐?从小到大哪次比武赢得过我?跑马、射箭、布兵推演你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凭什么以为没了我,你也可以战无不胜?”

    “虞锦城!你别…”太子晋先是一怒,那句“别不识好人心”还没说完,就被他得眼神给堵到了嗓子眼里…

    “太子殿下你又把我想成什么了?没错,你刚刚说的与阿芜成亲然后一辈子都在一起的确是我最想要的,但这些爷会自己争取,不需要你来插手!你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动动你那不怎么管用的脑子,想想回去后怎么在你那群虎视眈眈的兄弟中活下来!至于其他…”

    庾邵缓缓站起身,走到太子晋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单膝跪下,眼中透出笑意柔声道:“你的江山,还是由臣来守吧。臣以性命保证,一切蛮夷及不忠于殿下的敌军,都将拒之灭之,让殿下无后顾之忧。”

    “锦城…”太子晋一哽,忽地猿臂一揽,将庾邵紧紧搂住,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那么高大的个子也在无人发现的地方红了眼眶。

    然后就听到某人又阴阳怪气地来了句:“哼,除非你是怕我功高盖主,想趁机收了我的将军令,那就另说…”

    “…放屁!”太子晋睚眦欲裂,吼道,“虞锦城你特么的又放屁!孤就在这儿给你保证了,今后孤若为帝,就封你为…”

    “我不当你皇后,我有阿芜了。”

    “……”

    太子晋松开他,上下瞪了好几眼,只得呸了一声,闷闷道:“你想的美,孤的皇后才不是那么好当的!”

    “啧。”

    “…锦城。”

    “嗯?我可是有主的了,你再求我也没用。”

    “……我想卿卿了。”

    庾邵顿了顿,眼神默默也转向了太子晋身旁的位置,虽然他看不见,但是以阿芜刚刚表现,阮卿一定就在他们身边。

    轻叹一声,拉着太子晋起身就走。

    “…你去哪儿?”

    “茶太淡了,到外面找酒去。”

    “哈哈好!喝就喝!虞锦城,今晚咱们兄弟俩不醉不归!”

    晚风吹过两人的长发,衣袂翻飞交缠在一起,勾着肩朗笑着走了出去。

    如果容芜在这里,一定会看到一个妙龄的姑娘坐在石凳上笑的花枝乱颤,笑着笑着泪水就流了下来。她擦干了眼泪,从石凳上一跳而起,追上了前面的两人,身后挽住了其中更壮硕那人的手臂,亲昵地贴着跟着往前走着,好像可以这样走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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