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灾银(二)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怪力少女余月浓还有谁能治得住顾云山,那便顾老夫人莫属。顾云山是小儿子心肝肉儿,顾老夫人年近四十才得了他,家中哥哥姐姐都已经有妻有子,几个大侄儿多半都已娶妻,阁老府上围着他叫叔公的能打成团。

    他是老辈分,也是老大难。京城里二十四五还不娶妻成家的,只他顾云山独个儿。

    一回家就是闹,全家出动,先与他文斗。

    二嫂嘴皮子利索,扶着桌案起身,先打头阵,“七弟,却不是嫂嫂多嘴舌,只不过看在母亲急得日夜难安,心里过意不去,若是七弟觉着不中听,只当是全了嫂嫂一番孝心,忍耐三分。”

    嗯,先声夺人,暗指他不孝。

    “放眼京师,哪一家的公子少爷不是十六七成亲,最迟也迟不过二十,你倒好,到十月就满二十五,却还是个浪荡哥儿,百事不探。一说要说亲,立时跑得没眼。家中长辈为你相中的你不喜欢,你倒也提一提,你中意什么样的姑娘,只要不是九天玄女二嫂都能给你说成咯。”

    好嘛,是他眼高于顶,存心刁难。

    他面色深沉,双手环胸,一个字不说。

    二嫂累了,换大嫂来搏,大嫂素来温柔贤惠,换一种策略,苦口婆心。“如澜……唉,你叫大嫂如何说你才好?恁大个人了,重任在身,功名显赫,怎就在这婚姻大事上犯糊涂。男人就该成家立业,成家在先立业在后,古人的话出不了错。你呀,你倒是跟大嫂说说,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顾云山坐得累了,挪了挪身子,避开大嫂热切的目光,“呃……我呢……还是请三嫂说吧。”

    “哎哟,怎么就说到我了?”三嫂年轻,人也爽利,施施然站起身笑盈盈一个个望过去,“要我说,各位嫂嫂不必着急,七弟心里头明白得很呢。听闻他玩在一处的傅大少,段小爷,哪一个不是有妻有子阖家美满,咱们七爷瞧在眼里还能不羡慕?指不定早已有了主意,不过是藏在心里不与咱们说罢了。如澜,是也不是?”

    说得连老夫人都抬头,原本如死灰的眼睛里刹那间装满希冀。

    只可惜顾云山是个油盐不进的货色。

    他抬眼看众人,咧嘴一笑,“这个……先不急……”

    “还不急!”拍桌的是老夫人,两眼一瞪,分明是精神矍铄,哪里是管家口中的久病不能医,“你这混账东西,老大不成亲,害得咱家里但凡出门,没一个脸上有光。人家问起来,自己个先矮一截。只怪家中有你这么个逆子,满京城提起你谁不知道?你以为人人都赞你顾大人英名盖世?都说是年纪一大把还不娶妻,定然有怪癖!什么怪癖,还不是那些话。”

    一提起来满肚火,还是二嫂最贴心,头一个上前去给老夫人抚背,一句句舒心话叠出来宽慰,“母亲别动气,身子要紧。如澜又不是小毛头,这些道理他哪有不明白的?”

    “都是因为这逆子不肯娶亲,害得咱们全家人都抬不起头做人。”

    顾云山却没所谓,这场景他早已经习惯。就因为他没成亲,似乎地龙钻土要怪他,两省大旱要怪他,就连门外这可玉兰树春天不开花秋天不落叶也都成他的错。

    他决定照旧,笑笑不说话。

    任人去猜。

    二夫人却试探道:“如澜,你坦白说,是不是还放不下小乔姑娘?”

    他微怔,不知是惊讶还是犹疑。三夫人偷偷拉了拉二夫人衣袖,提到小乔,到底还是忧心后怕,唤一声,“如澜……”

    连老夫人也抬头看他,生怕他一个气急攻心又要满院子发疯。

    不过他那副欲哭欲笑模样,着实让人心疼。老夫人看不过眼,想了想还是打发他先走,“你爹在书房等你,还不快去?”

    他似乎还在梦中,呆愣愣点头,连礼都没来得及行,便匆匆离开。刚一出门便听见老夫人在背后说:“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提什么舒家丫头,看把他吓得,人都傻了。”

    原本失魂落魄的人一跨进院子当即活过来,脚步轻快,几乎是一蹦一跳地往亲爹书房里赶。从前不曾发觉,原来舒月乔这么个人在他的人生中还有那么点儿能用得着的地方。

    离开妇人们的围追堵截,走到顾大学士的恒山苑,感觉连空气都清新许多,路边一丛兰花绿油油多可爱,像草。

    顾承荣还是老样子,白发须眉,却仍有君子之风,没回见面顾云山都得忍着,忍住不把自己亲爹喊成道长。

    兴许也是因为合皇上眼缘才在文渊阁大学士的位子上稳坐无忧。

    当然,这话绝不能让顾承荣听见。

    顾云山弯腰进门,顾承荣端着书,并不看他。等他行过大礼,才睨他一眼,慢吞吞语调问:“歇多久了?”

    “刚刚好两个月。”

    吹胡蹬眼,鼻子里冷哼,“歇够了?”

    “不怎么够,多歇几日也无妨。”顾云山腆着脸答,“横竖俸禄照拿。”

    “不孝子——”

    “这……母亲和嫂嫂们都已经骂过,父亲若是要骂,儿子再听一遍就是。”

    “无耻小儿——”

    “无耻才能知耻。”

    “赶紧上衙门当差,镇日里游手好闲的,像什么样子。”

    顾云山还要耍赖,“中原大旱,朝廷不是正忙着赈灾么?我一个大理寺卿就不去掺和了,有父亲坐镇,还能有什么大妨碍?”

    “圣上对你……还算有几分看重……”后头的话不必说,让他自己去猜。

    他心思稍顿,顷刻间已明了,抬头望着顾大学士,思量着要如何拒绝才能给彼此留余地,思来想去——还是耍赖吧。“父亲想让儿子去劝陛下开内帑?那可万万使不得,一句话说错,不但官职要丢,搞不好命都丢掉。”

    “混账!凡事只知自肥不知天下,中原腹地三年大旱,多少百姓饿死荒野,你怎就不能为天下人谋生路?”

    顾云山面不改色,“要圣上开花自己个的银子救济灾民,我就是有十张嘴十个脑袋也不够用。父亲,且看当下,饶了儿子吧。”

    父子对谈,同样是不欢而散。顾承荣要做千古良臣,顾云山安于现状,一个矛一个盾,水火不容。

    到最后还是绕回成亲娶妻,顾承荣打量他一番,最后做结论,“你这个样子,还是独个儿过的好,省得害了旁人。”

    顾云山笑呵呵弓腰做辑,“正是如此,儿子深以为然。”

    顾承荣摆摆手,示意他趁早滚蛋。

    出了恒山苑,绕过荒置的小道,顾云山从西侧门溜了出去,坚决不回头。

    大理寺衙门里,趁着月下薄雾,月浓将傅启年拖拽到一旁角落,威逼利诱。“以后不许再来了,知不知道?”

    两个人离得近,月下观美人,更是别有意趣。小娇人的五官轮廓自不必说,最是一蹙眉一嗔怒,似春浓怒放的花,也似花上飞舞的蝶,时时刻刻鲜活动人。一时间捕捉不住,便失了神,只顾看她。

    “喂,我跟你说话呢。”

    这声“喂”可真是娇,娇得能滴出蜜来。如不是她天生怪力,他定要用尽手段摘了这朵称心如意的花。

    可惜啊,可惜……

    “这……恕傅某不能从命。”

    “不能从命?”她拧着眉毛重复,神情语音倒是与顾云山有几分相像,“你不从命我就打你,一直打到你从命。”

    …………

    傅启年头疼得厉害,但仍是打起精神来应对,“我对姑娘之心可昭日月,时常登门,也正是因情难自禁,更何况当日在湖底,姑娘与我……好好好,先不提这个。只不过,我不信姑娘对傅某没有半点情意。”

    月浓道:“我除了觉得你烦人之外,没有任何情意。”

    “那……当日在碧波湖,姑娘为何要……要千方百计救下傅某?”

    “我现在真的好后悔。”她满心懊恼,苦不堪言,“早知道就让你淹死好了,省得给自己惹事,不过……现在要弄死你也不是难事……”视线在他身上扫一圈,当即有了主意,要将他倒栽葱塞进水缸里。

    傅启年在她赤*裸裸的目光下打了个寒颤,犹豫着是不是该拔腿就跑。应知美人虽好,但命更重要。

    “总而言之,不许你再来,更不许你把湖底的事情跟任何一个人说,否则就是逼我杀人灭口了!”一抬眉毛一瞪眼,模仿着想象中的江洋大盗武林杀手的模样威吓。

    “来送鸳鸯刀也不行?”

    “那……还是不行,我爹教我的,做人要有骨气。”想要不会自己偷啊?今晚就上你府上去。

    傅启年扼腕叹息,“无论如何,傅某对姑娘的心日月可鉴,也不是说断就能断得了的。小月……姑娘,你当真不考虑跟我走?傅家家大业大,要什么样的鸳鸯刀没有?何苦留在大理寺中辛辛苦苦伺候人?若你成了傅家人,余大人的案子我岂有不管的道理?虽说如今正在风口上难插手,但稍缓一阵,将余大人迎出来并非不可能。”

    说到亲爹,月浓平添一分犹豫,又是要紧的档口,黑夜中闪出一段幽幽身影,低呵道:“狗男女!本大老爷的地界也敢嚣张!”

    月浓问:“他说谁是狗男女?”

    傅启年答:“好像是你。”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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