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儿与居奇整整谈了一个下午,谁也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张宝儿离开的时候,居奇执意要送他。

    到了门口,张宝儿对居奇道:“记住我们的约定!”

    “定……”居奇迟疑了一下改口道:“张公子,我记住了,请你放心!”

    张宝儿又交待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做事不能凭着勇气,更不能冲动,希望你能耐得住性子!”

    不管怎么说,居奇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涉世未深但却血气方刚,很容易头脑发热,张宝儿多少对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所以才会多叮咛几句。

    ……

    夜晚,晚风轻拂,天空并非纯黑色,黑暗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一直伸向苍穹之外。在这样的晚上,喝酒聊天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天籁客栈后跨院的一间屋子里,张宝儿与侯怀安相对而坐。

    张宝儿看着满桌的酒菜,摸了摸下巴问道:“你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来?”

    “当然!”侯怀安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不仅确定定国公一定会来,而且还可以断定,定国公已经派人四处打探关于我的消息!”

    张宝儿无语了,与聪明人打交道,有的时候让人很省心,有的时候却让人很头疼。

    侯怀安给张宝儿面前的杯中斟满了酒,笑着问道:“久闻定国公海量,今日可否与侯某痛饮一回?”

    “我不会与你痛饮!”张宝儿摇摇头,老老实实地拒绝道:“不瞒你说,这酒我不喝不下去!”

    侯怀安赞许道:“定国公果真是性情中人,若换作我,我也喝不下去!不过,侯某既然诚心邀请定国公赴宴,自然不会让定国公失望!”

    说到这里,侯怀安将自己的杯中也斟满酒,将酒壶放在一旁,望着张宝儿大大方方道:“定国公有何疑惑,尽管问来,侯某保证知无不言!”

    “这是真的?”张宝儿怀疑地打量着侯怀安:“那我就不客气了!”

    “请!”

    “你到底是吐蕃人还是大唐人?”

    侯怀安苦笑道:“这个问题我也时常在问自己,但始终没有确切的答案。这么说吧,我的身上流着大唐的血,按理说我应该是大唐人,可事实上,我的家在吐蕃,我现在为吐蕃效力,应该算作吐蕃人!”

    张宝儿被侯怀安弄糊涂了,他有些不满道:“你能不能说些让我能听得懂的话?”

    “当然可以!”侯怀安很爽快地答应了,却突然问道:“定国公可听说过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听说过一些!”张宝儿答道:“据说是太宗皇帝为怀念当初一同打天下的诸多功臣,命人在凌烟阁内描绘了二十四位功臣的画像,比例皆真人大小,画像均面北而立,太宗皇帝时常前往怀旧。”

    侯怀安又追问道:“排在二十四位功臣第十七位的陈国公侯君集,想必定国公也一定听说过?”

    张宝儿摇摇头。

    侯怀安面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他耐心向张宝儿解释道:“大宗做秦王的时候,侯君集便跟随了他,在玄武门事变中,侯君集是主要策划者之一,太宗对其进行了重赏。侯君集参与过李靖灭吐谷浑之战他在战争中出谋划策,立下了汗马功劳。贞观十三年,太宗诏令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率步骑数万及突厥、契苾之众征讨高昌,侯君集运筹帷幄,战事进展顺利,一举灭了高昌。太宗在朝中大摆宴席,三日才散。可以说,侯君集能文能武,是李靖之后第一帅才。就是这么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却被太宗赐死,罪名是谋反。”

    张宝儿心中一动,侯怀安姓侯,他所说的这个侯君集也姓侯,他们莫不是有什么关系?

    侯怀安接着道:“侯君集临死前,太宗见了他,告诉他是不想让那些办案的文吏侮辱他,所以太宗才亲自审问他。侯君集临刑前,颜色不改,让监刑将军带话给太宗,说他没有谋反,求太宗看在他曾经做过将领,灭了两个国家,也还有点小功劳的情份上,请太宗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将来为他守孝扫墓。太宗故而留一子以继侯君集香火,将他的儿子流放到了岭南。”

    “你就直说吧,你与这位陈国公是什么关系?”张宝儿直截了当问道。

    “侯君集是我的祖父!”侯怀安终于给出了答案。

    张宝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你父亲便是陈国公唯一的子嗣了?”

    “正是!”

    “你父亲不是被流放到岭南了吗,那你是怎么到吐蕃的?”张宝儿不解地问道。

    侯怀安冷哼道:“我祖父做朝廷重臣的时候,人人都想与他结交,可获罪之后,墙倒众人推,我父亲被流放到岭南,说是保住了一条命,可当地官员百般欺凌压榨,若不是吐蕃国王派人将他救出,估计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张宝儿默然无语,别说是罪臣之子了,就算是高宗李治的亲儿子李贤与李显,流放以后,一个被流放地官员逼迫自尽,一个惶惶不可终日几近崩溃。

    良久,张宝儿问道:“就因为吐蕃国王救了你父亲,所以你忘了你是大唐人,为吐蕃人效力,与大唐为敌了?”

    侯怀安反问道:“一边要置你于死地,一边却不遗余力地救你,定国公,若换作你,你会怎么做?”

    张宝儿语塞,换作他很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张宝儿心中虽然同情侯怀安,嘴上却不肯认输,他强辩道:“可是,你的祖父是因为谋反而获罪的,这是他咎由自取,你也不能怪罪大唐!”

    “若祖父真是谋反,我和父亲也就认命了,可是我们明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为什么还要受这样的罪?”

    “他是被冤枉的?”张宝儿惊讶道:“你祖父死的时候,你应该还没有出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祖父临死前告诉我父亲的!”侯怀安叹了口气道:“当年,太宗手下的尉迟恭、房玄龄、杜如海、长孙无忌等人都是能臣,我祖父能名列大唐二十四功臣,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可是,在那个争功邀宠的年代,谁比自己强,就意味着谁就是自己的敌人,我祖父虽然在战场上不断赢得胜利,可同时也得罪了李靖、李道宗等人。为了扳倒我的祖父,李靖、李道宗等人一手策划了一场阴谋。贞观十七年,张亮以太子詹事的官衔外放洛州都督,李靖、李道宗、房玄龄等人就对张亮说,只要他能把我祖父拉下水,就保他不外放。张亮抓住了救命稻草,便向太宗诬陷我祖父。太宗对我祖父的为人比较相信,没有听信谗言,把这件事压了下来,对待我祖父依然像从前一样。不久,太宗对我祖父和其他一些功臣在凌烟阁上被画功臣像一起进行了表彰。”

    张宝儿瞠目结舌,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大唐朝廷这样的内幕。

    侯怀安接着道:“眼看着一次次的诬蔑都不能扳倒我祖父,这些人又想出了另外一个点子,他们说我祖父灭高昌国时,没有奏请朝廷便自作主张委任官员,同时还私自掠夺大量的珍奇宝物、妇女,手下将士知道后,竞相偷盗,我祖父恐其事被发,不敢制止。此时众口铄金,满朝文武都在说我祖父的坏话。太宗不免起了疑心,这时候,岑文本上了一道折子替我祖父鸣不平,太宗觉得岑文本讲得有理有据,再次放过了我祖父。”

    张宝儿听罢,也不由叹了口气,侯君集在朝廷上屡遭暗算,能挺过来实属不易。

    “朝廷权力的博弈,从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争斗,要想扳倒我祖父,不是没有机会。李承乾作为东宫太子,担心有朝一日被废而地位不保,想效仿其父争取天子之位,结果事情败露。李道宗与李靖等人终于找到了我祖父的谋反的罪证,那就是我祖父的女婿贺兰楚石是太子的人。于是,他们威逼利诱,通过屈打成招的方式,让贺兰楚石揭发我祖父与太子勾结谋反。太宗早已被儿子们争夺储位烦透了,最恨身边的功臣与儿子们相互勾结,因为当初他自己就是这么上台的。所以,太宗毫不犹豫的把我祖父打入死牢。”

    张宝儿有些相信了,侯君集可能真的是被冤枉了,可是人已经死了,说这么多还有什么用呢。张宝儿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李隆基是自己一手扶上皇位的,谁又能保证自己将来的下场会比侯君集要强?

    侯怀安看了一眼张宝儿,似乎猜出了张宝儿的心思,他笑着说道:“其实,到哪里都有这样的事情,就连吐蕃也不例外!”

    “此话怎讲?”张宝儿问道。

    “定国公可听过吐蕃名将钦陵?”

    张宝儿点点头:“听说过,但不是太清楚!”

    “咸亨元年四月,钦陵攻占了安西四镇,大唐以薛仁贵为逻逤道行军大总管,率兵十万前来青海,征伐吐蕃。钦陵以绝对优势的兵力一举歼灭唐军十万,大败了赫赫有名的薛仁贵,薛仁贵因此而被贬为庶民,而钦陵一战成名。仪凤三年春天,唐朝以刘审礼为洮河道大总管兼安抚大使,统兵十八万抵青海湖,钦陵率蕃军迎战,将唐前军全歼,俘虏了刘审礼。钦陵大获全胜,刘审礼在吐蕃病死。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唐蕃为争夺安西四镇而交恶,钦陵同弟弟赞婆统率兵,在素罗汗山与前来征伐的唐军又展开了一场决战,结果再一次取得大捷。大将王孝杰因此被免为庶民,娄师德被贬为原州员外司马。”

    张宝儿听得津津有味,他不知道,吐蕃竟然还有这样的名将。

    “钦陵一败薛仁贵,二败刘审礼,三败王孝杰,若其不死,则必胜唐军于秦海,直捣长安洛阳亦未可知。可就是这样的功臣,却因功高震主,被吐蕃国王杀害。钦陵的弟弟赞婆率所部千余人及其兄后裔只好降唐,大唐授赞婆辅国大将军、行右卫大将军,封归德郡王,优赐甚厚,仍令领其部兵于洪源谷讨击,他们最终成为大唐与吐蕃作战的中坚力量。”

    说到这里,侯怀安自嘲地苦笑道:“我父亲到了吐蕃后,成为了吐蕃的小相,为吐蕃对付大唐出谋划策。父亲去世后,我继续接任了小相。我们侯家与吐蕃的钦陵家族所经的遭遇何其相似,这不是造化弄人是什么?”

    张宝儿听罢,朝着侯怀安抱抱拳道:“请容我称你一声侯兄,首先我要感谢你的坦诚,毫无保留的给我讲述了你的身世。既然侯兄如此坦诚,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侯怀安还礼道:“请定国公直言,侯某洗耳恭听!”

    “人各有志,侯兄与令尊大人入吐蕃为官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我也不想多说什么。”话音一转,张宝儿正色道:“可是,如今大唐与吐蕃交恶,战事一触即发,你我只可能是敌人。恕我直言,我们这次相见之后,下次也许只能在战场上在见了。”

    侯怀安却不以为然道:“没错,我们是敌对关系,可敌对的双方也不是没有合作的可能性!”

    “合作?”张宝儿霍地起身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背后扶持阿史那都担,四处收拢本突厥旧部,搅的我大唐安西四镇人心惶惶,这样的情况下你还与我谈合作,亏你说得出口。”

    侯怀安淡然道:“大唐要开拓疆域,难道吐蕃就不需要了吗?安西四镇原本就是大唐从突厥手里夺来的,吐蕃为何就不能再从大唐手中夺过来?没错,我们是在背后扶持阿史那都担,可大唐不同样是在扶持阿史那献吗?难道大唐能做的事情,吐蕃就不能做,有这样的道理吗?”

    侯怀安的话虽然让张宝儿听了很不舒服,可却无从反驳,只得气呼呼地又坐了下来。

    侯怀安微微一笑道:“大唐有大唐的策略,吐蕃有吐蕃的想法,我与定国公是各为其主,斗来斗去只有输赢之分,没有谁对谁错之说。今日请定国公前来,侯某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张宝儿一脸警惕道。

    “大唐与吐蕃之争,只是兄弟之争,可大食人就不一样了。大食人无论对吐蕃还是大唐,都应该算是外来入侵者。从这个角度上来讲,难道你我二人就不能暂时放下眼前的恩怨,共同合作一起对付大食人吗?”

    侯怀安的一番话让张宝儿很是心动,他说的没错,大食人是大唐与吐蕃共同的敌人。可是,张宝儿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他呢?

    侯怀安似乎又猜出了张宝儿的心思,他诚恳道:“大食人征服的每块土地,都要强迫被征服地的子民改信大食教,这已成为惯例了。定国公应该知道,吐蕃人信仰佛教,不可能也不愿意改信大食教。从这一点上来说,吐蕃与大食便是天生的敌人。”

    张宝儿微微点头。

    侯怀安继续道:“大唐与吐蕃在西域争的头破血流,根本没有过多的力量顾及昭武九国,而在这里,只有你与我的力量存在,我们双方不合作,如何能斗得过大食人?”

    张宝儿瞅了一眼侯怀安,心中基本已下定了决心。

    “据我所知,大食之所以能征服昭武九国,并非是大食军队如何善战,关键是他们有一个好的统帅屈底波!”说到这里,侯怀安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所以说,我们只要设法除去屈底波,大食军队就会群龙无首,成为一片散沙,剩下的事就好办了,这也是我千里迢迢来到康居城的目的!”

    “合作的事情,我可以考虑!”张宝儿似是想的更远,他追问道:“若是我们赶走了大食人,这昭武九国最终是交给大唐呢,还是应该让给吐蕃呢?”

    “定国公想的真够长远的!“侯怀安一脸怪异看着张宝儿,哭笑不得道:“大食人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的多,凭我们俩现在这点力量,根本就不可能撼动他们,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宝儿没有说话,只是静待着侯怀安的下文。

    侯怀安见张宝儿如此执著,只得摇头道:“就算赶走了大食人,昭武九国究竟是该归大唐还是该归吐蕃,我说了不算,定国公你说了也不算,只能各凭本事斗法了,谁更胜一筹自然花落谁家!”

    张宝儿听罢,咧开嘴笑了:“我要的就是这句话,就凭侯兄你没有说违心之言,我便同意与你合作了!”

    说到这里,张宝儿起身道:“今日酒就不喝了,我得回去想想该如何与侯兄合作。这样吧,等我想好了再来拜访侯兄,到时候我们一醉方休,也算喝个结盟之酒!”

    说罢,张宝儿转身便往外而去。

    “那我得等多久?”侯怀安起身追问道。

    “最多三天!”张宝儿回答完,突然转身又问道:“侯兄以前可曾见过我?”

    侯怀安点点头:“有过一面之缘!”

    “我怎么记不起来了,是在哪里?”张宝儿一脸迷茫道。

    “定国公还记得廓州军粮之案吗?”

    “当然记得!”

    “白衣堂的人都是我的手下,当时我在暗处,有幸目睹了定国公的尊容!”

    张宝儿恍然大悟,他笑着道:“难怪呢!”

    说话间,张宝儿已经出了房门。

    张宝儿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外,侯怀安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来得及询问张宝儿,看来只能等到下一次见面了。

    瞅瞅满桌压根就没有动过的美酒佳肴,侯怀安苦笑着摇摇头,张宝儿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与他打交道颇为不易,真不知下次见面又会是如何一番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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