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康居城返回大佛寺,张宝儿还没来得及回到寮房,便有小沙弥找他:“净空师父请施主去一趟!”

    净空和尚找自己,张宝儿有种下意识的感觉:莫不是黑蝎子来了?

    他顾不得细问,三步并作两步向净空的禅房奔去。

    进了禅房,张宝儿果然发现一个年轻女子正与净空争执着什么,毫无疑问,这个女子便是大名鼎鼎的黑蝎子。

    张宝儿忍不住打量起黑蝎子,或许是常年在外奔波的缘故,她的肤色稍显有些黑,可却很是健康,尖尖的脸蛋,唇色绯然,双眉修长,相貌甚美,只是眼光中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忧郁。

    净空向张宝儿介绍道:“张公子,这便是我的徒儿黑蝎子!”

    张宝儿赶忙向黑蝎子施礼道:“张某盼了很久,今日终于得以见到女侠,真是天大的福分!”

    黑蝎子对张宝儿不假颜色,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做了回应,只是脸上冷漠的如同结了冰一般。张宝儿可以看的出,若不是因为净空的面子,黑蝎子压根就不想搭理自己。

    虽然黑蝎子冷若冰霜,张宝儿却并不在意,他向净空询问道:“大师,我们商量的事情,不知您向女侠讲了没有?”

    “当然讲了!”净空有些尴尬道:“可我怎么说,她就是不答应!”

    张宝儿点点头,向黑蝎子笑了笑:“其实,我们合作对双方都有好处,你可以借助我们的力量寻找仇人,当然,我们可以借用你的名号打击那些该死的大食人,不是吗?”

    黑蝎子终于开口了:“大食人跟我没关系,寻找仇人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黑蝎子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并没有让张宝儿觉得恼火,他知道现在谈合作的条件还不成熟,于是便改变了初衷道:“这样吧,大食人的事情我们先放在一边,就说说帮你寻找仇人的事情吧!我知道女侠不愿借助别人的力量,是想自己寻找仇人,可世间这么大,你要多久才能找到呢?就算你的仇人真的会在过往商队中出现,可每天这么多商队来来往往,你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若是因此让仇人从眼皮低下溜走,你岂不是要抱憾终身了?”

    张宝儿这番话说的入情入理,黑蝎子虽然没有任何表示,但也没有出言反驳,态度似乎有所松动。

    “女侠请看看这个!”张宝儿从怀中掏出一叠绢纸递给黑蝎子。

    黑蝎子狐疑接过,打开细看起来。

    张宝儿递给黑蝎子的是他特意让燕谷打探来的消息,未来半个月内经过康国商队详细情况,名称、人数、携带的货物、预计到达的时间,甚至连沿途停歇的地点,都标注的清清楚楚。

    张宝儿趁热打铁道:“有了我们的帮助,女侠寻找仇人的可能性便大大增加了,找到仇人便可完成你母亲的遗愿,至于是如何找到的,女侠大可不必计较!”

    黑蝎子看了一眼张宝儿,目光依然冷漠,却什么也没说。

    张宝儿知道她还有顾虑,摆摆手道:“女侠请放心,我这么做只是表达诚意,没有任何与你做交换的意思。我向你保证,在女侠找到仇人之前,我绝不再提大食人的事情!”

    净空在一旁叹了口气道:“徒儿,张公子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你还不答应吗?”

    黑蝎子朝张宝儿微微点头,什么也没有说,便转身出了禅房。

    张宝儿赶忙回头对狼天道:“你带几个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女侠,全力帮助她寻找仇人!”

    狼天答应一声,急急跟了出去。

    ……

    张宝儿回到寮房没多久,又有人来找他了,来人是米国国王乌勒伽的叔叔塔尔利。

    张宝儿惊喜道:“塔尔利大人,您怎么来了,是不是打听到大食的消息了?”

    塔尔利点点头道:“是的,我的商队回来了,带回了大食国的消息,总算不负上差的重托!”

    塔尔利将打听到的消息,详细说给了张宝儿。

    原来,大食国哈里发一个多月前便已经去世了,哈里发的弟弟苏里曼继任了大食哈里发。目前,苏里曼正在大食国内大肆清洗不忠于自己的大臣。据说,包括屈底波在内好几个总督,都在苏里曼清洗的名单之上。

    听了塔尔利带来的消息,张宝儿恍然大悟。

    张宝儿想明白了,为何在阿丽娅的生日宴席,上会出现那么诡异的一幕,如果他没猜错,苏伽给屈底波看的可能是新任哈里发苏里曼的亲笔信,唯有哈里发的命令,才会让屈底波那般震惊和无奈。

    张宝儿心中一动:屈底波现在所面临的窘境,如果能利用的话,说不定会成为下一步的突破口。

    ……

    太阳刚从沙丘后跳出来,连绵的沙丘霎时变了颜色,天地恰似一座恢宏壮丽的宫殿。骑在马上的黑蝎子极目远天远地。

    黑蝎子的坐骑伫立在她身旁,仰天长啸,沙丘在这雄壮啸声的震撼中,像从冥冥中获取了生命,一时挤挤挨挨,纷纷扰扰。

    这些年来,生活的乐趣与黑蝎子无关,尘世的扰攘与阴谋远离她,她的心中只有仇恨,如同一片随风流浪的枯叶,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天地间都是自己的来处,也是自己的去处。

    黑蝎子自小就听师父讲述过无数的江湖凶险故事,如今她也是一个江湖人物了,而且名头非常的响亮。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名号打了出去,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情形怎样,她都得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何况,她还身负着母亲的重托。

    五年间,黑蝎子走遍了各条商道,挑飞过一百名游侠手中的利刃,撕裂了他们的裤子,她将这一把把刀扔回他们,遭此噩梦的游侠勉强顾全脸面,从此销声匿迹。她撕碎过一百名驼商的裤腿,然后颁给他们一面小旗,让他们有惊无险地做完他们的生意。她不掠夺任何人的财物,但她接受感恩戴德的馈赠,她也需要盘费。

    黑蝎子依然没有找到自己执意要找到的那团红痧胎记,一个青春女子,含羞任辱,亲手撕裂过那么多男人的裤子,目睹过那么多男人的不堪入目之处,她感到命运这种东西真是可怕,真是会捉弄人。好好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子,为何偏要做这种事情,而且居然是人生最大的事情?

    黑蝎子厌恶男人的身体,她觉得他们是那样的丑陋肮脏,一条条大腿像一只只硕大的蛆虫,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从粪坑摇头摆尾而出,更令人作呕的是,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恶心,还要拿出趾高气扬的架势,专往高贵富丽的地方挤。时间长了,见得多了,黑蝎子的视觉已经麻木,她已看不见她不愿看到的部分,满心满眼只有那一团红痧胎记。那团红色像高悬于空中的太阳,像漫漫长夜的明月,她借着它的光明,来回奔波于雄关漫道,无休无止,无怨无悔。

    一个娇艳的女子,又扛着这样大的名头,走到任何地方,都被各种目光包围。黑蝎子的内心中,害怕人们的眼睛,她感到每只眼睛都是一口深不可测的陷阱,里面埋伏着贪婪、邪恶、奸谋和仇视。她要避开一切目光,她不相信任何目光,无论它荡漾着情义,还是充盈着泪水。她不与任何人搭伴,哪怕是残肢断体的废人,她只相信她的坐骑,也是她唯一的朋友红鸽子。

    黑蝎子心中突然有了痛哭一场的冲动,眼泪是人世间最优良的洗涤剂,它可以洗去眼中的迷雾,心底的郁闷,它可以使脆弱远遁,坚韧复回。可是她强忍住了,她不能,因为,她的身后还跟着另外的人。

    没错,向来独来独往的黑蝎子身后,此时果真跟着几个男人。她知道,这几个人都是那个叫张宝儿的人派来的,为首的是个独臂男子,他的名字很奇特,叫作狼天。

    黑蝎子有些后悔,那天怎么就鬼使神差答应了张宝儿的要求,或许是因为张宝儿的诚意打动了她,亦或许是急于要找到仇人的心理战了上风。总之,最后的结果是黑蝎子认可了张宝儿的提议。这些天来,几个男人像膏药一样,寸步不离跟着自己,这让黑蝎子很不习惯却也无奈。

    黑蝎子的坐骑红鸽子似乎探得了主人的心思,奋蹄昂首,咴咴长叫。惊回首,人马相觑,她亲昵地拍了拍红鸽子的额头,口中喃喃道:“还是你最懂我!”

    早先的时候,黑蝎子只当它是一头代步的畜牲,她喂养它,役使它,驱驰它,它是她的奴隶。而现在,它已化为黑蝎子的依靠,她的精神源泉,是她在无边风沙漫漫驿路的舵手。

    黑蝎子长舒了一口气,从怀中顺手掏出母亲托付给她的荷包,夺父仇人的脸面猛地似乎浮现在她面前,想起父亲,想起杀父的仇人,黑蝎子不觉信心大增。

    黑蝎子身后,狼天默默看着她的的背影。虽然他与她的距离只有几步之遥,但却似乎隔着千山万水。

    说实话,狼天很佩服这个女妇,她能将康国周围的山川地理民情风物熟记于心,哪里有村庄水源,哪里有沙海险关,无不知晓。在饭馆吃饭,她一定要将食物拣出来一些,逼老板或厨师先吃下去,过会儿,没有变故,她才轻启朱唇进食。晚间投宿,她先纵马将周围情势侦察清楚,用铁钩把房间一一查验明白,然后,将马拴在床头,让它抵门而卧。过度的小心谨慎,虽然多了不少繁琐,却也能力保自身无恙。

    黑蝎子突然扭过头来,瞥了一眼狼天道:“怎么还没有来?会不会是你的消息出错了?”

    狼天淡淡道:“不会错,这几天我给你的消息,何时出过差错?”

    黑蝎子不言语了,狼天说的没错。他总共跟了自己五天,这五天里,黑蝎子会过十三个商队,每一次都是狼天提前告诉她消息,没有一次出过错。有了狼天的协助,黑蝎子的效率大大提高,若放在以前,一个月时黑蝎子也碰不上这么多商队。

    黑蝎子怎么也想不明白,狼天是如何得到这么准确的消息。

    就在黑蝎子沉思之际,突然听到狼天沉声道:“他们来了,第十四支商队!”

    大地不甘于死寂,正在体现着生命的原色。刚刚蹦出地平线的太阳,身后引出一条虚线,飘飘洒洒,蜿蜒逶迤。

    太阳跳荡,虚线摇曳,黑蝎子看到一支驼队过来了。

    眺望了一会,黑蝎子突觉心魂震荡,几乎立脚不住。她觉得那颗虚悬的太阳就是那块她苦苦找寻的红痧胎记,那条虚线就是一条男人的腿,而胎记是那样的刺目,仿佛是烫在她胸口的烙印。

    一种痛感滚滚而来,使黑蝎子躁出一身虚汗。而那条腿,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坎上,一步一震撼,杂杂沓沓,揉捻着她的心。

    黑蝎子不禁热血沸腾,全身抖颤不已,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她抽出铁钩,双手竟是把持不住,钩儿落地,击出一记铮响,她的胸口也猛跳起来。

    ……

    这是一个大商队,足有二三百人,还有近百峰骆驼。

    骆驼在主人的引领下,一字儿排开,向前挺进着,时断时续的铃声翻越消逝在了沙丘的那面,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蹄印。

    侯怀安骑着马,静静混杂在商队之内。

    侯怀安此次亲临塞外大漠,并不是为了生意,更不是为了体验那种险象环生的自然景观,那种恶劣的凄惨悲壮场景,只留给了昔日丝绸路上历尽千险万苦的商贾和驼队,留给了驰骋厮杀于疆场的张骞、霍去病、班超等无数的勇士们!

    侯怀安不是第一次来到昭武九国,记得上一次来,那还是二十年前。故地重游让他感慨万分,当年潇洒的翩翩公子,如今已经变成了不惑之年的中年人。

    虽然岁月的年轮不可避免地在侯怀安身上留下了印记,但是不能不承认,他依然是个美男子。身材修长,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外表看起来云淡风轻,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让人不敢小觑。

    侯怀安举目眺望,那茫茫一色、浑圆拓展的沙漠,那柔软褶皱而富有立体感的沟壑,极像一幅独具匠心的工笔画,无不透溢着女性的柔美!黄橙橙的细沙,无一丝粗砺和污迹,没有荆棘杂草,偶尔映入眼帘的一抹绿色,是生命力极强的骆驼刺。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侯怀安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黑风暴,想起了那位娟娟可人的带路姑娘,想起了在小帐篷内的疯狂和处女血的刺激,想起了在小镇旅馆七天七夜的温柔缱绻。他想起了很多,而这都得益于他这次的不辞辛劳,要不然,这么美好的人生记忆注定是要永远湮没的。

    “小相大人,有人向我们这边来了!”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侯怀安的沉思,说话的是侯怀安最得力的手下英曲。

    侯怀安抬起头来,远远看见几骑迎面向他们飞奔而来,最前面的似乎还是个女子。

    “让他们去应付,我们不要暴露!”侯怀安轻声吩咐道。

    英曲点点头,拨马向队伍的前面而去。

    ……

    黑蝎子打马跃下山丘,迎头拦住驼队。她不答话,也不纵马攻击,她想静下来证实自己的感觉。

    狼天与四名潞州团练骑在马上,静静伫立在黑蝎子身后十几步的地方,似乎只是为了旁观。

    不是狼天他们不帮忙,而是黑蝎子压根不领情,根本不让他们插手自己的事情,为此甚至不惜与他们翻脸。

    狼天领教了黑蝎子的犟脾气,知道黑蝎子武功高强,从未有过失手,所以,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作壁上观了。

    每个商队都会雇用游侠保护这一路的安全,这个商队也不例外。

    商队领头的游侠外号黑鹰,显然他是听过黑蝎子名号的。若放在平日,扒了裤子便扒了,没有什么丢人的。可是这一次不一样,雇请他的雇主出手极为大方,出的价钱是平日里的十倍,条件只有一个,护送商队一路平安到达康居城便可。眼看着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他可不想让即将到手的银子打了水漂。

    黑鹰横刀跃前,略一拱手,便口出恶言:“黑蝎子,你一个正经人家女子,不找一个男人过正经日子,却东奔西走专脱男人裤子,是何道理?奉告阁下:天下男人裤裆那玩艺八九不离十,都是肉疙瘩,没有金刚钻!”

    黑蝎子本不想与他为难,听了这番话,气涌如山,纵马如风,挥出一钩,将黑鹰的一身衣服从领口扯到脚后跟。

    黑蝎子瞅着黑鹰冷冷道:“拿好你的破刀,管住你的臭嘴,学会怎样跟本大侠说话!”

    说罢,黑蝎子不再理他,把目光投向了商队,她要确定谁为货主。

    黑鹰知道自己不是黑蝎子的对手,不敢再出言不逊,只好灰头土脸地来到侯怀安面前,讪讪地解释道:“东家,这……”

    刚才的一幕侯怀安都看在眼中,他摆摆手道:“你不用说了,酬金一两银子也不会少,不过你得告诉我,这个女人是什么来历!”

    黑鹰见侯怀安并不怪罪自己,这才放下心来,赶忙将黑蝎子的来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什么?专门脱男人的裤子?”侯怀安将信将疑道:“世上还有这种事?”

    “可不是吗?”黑鹰信誓旦旦道:“她只脱四十岁上下男人的裤子,过于年轻的、年纪过大的,她连理都不理!”

    说到这里,黑鹰有些担心地提醒道:“东家,你可得要小心了!”

    黑鹰话中的意思很明白:你也是四十岁上下的人,小心黑蝎子找你的麻烦。

    侯怀安似乎没有把黑鹰善意的提醒当回事,他在琢磨着黑鹰这前说的那番话。一个年轻女子,专脱男人的裤子,还是四十岁上下男人,莫非她想找什么。可男人的裤裆里会有什么呢?

    侯怀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心中一动,莫非……

    “小相大人!她冲着您来了!怎么办?”英曲附在侯怀安耳边轻声问道。

    从二三百人当中确定谁是真正的领头人,的确很困难,不过黑鹰倒是帮了黑蝎子的大忙。

    黑鹰与侯怀安说话的时候,那副低声下气的模样,很轻易便让黑蝎子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这个男人才是商队的主人。

    黑蝎子越来越近,侯怀安看清了她的容貌,他心中巨震。

    像,太像她了,难道面前这个女子是她的……

    联想到黑蝎子专扒四十岁上下男人的裤子,侯怀安基本上可以确定,面前这个年轻女子的身份,也猜出了她要寻找的是什么。

    “小相大人,小相大人!”英曲急促的喊声唤醒了侯怀安。

    英曲奇怪地盯着侯怀安,他还是第一次见侯怀安如此魂不守舍,在英曲的记忆中,侯怀安向来是天崩地陷而岿然不动,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

    侯怀安缓过神来,但还是有些神情恍惚,他盯着英曲问道:“怎么了?”

    英曲指了指黑蝎子问道:“大人,这个人怎么处理!”

    侯怀安长叹了一口气:“动手吧,记得要捉活的,千万不能伤了她,我有话要问她!”

    “遵命!”

    英曲答应一声,将食指放在口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唿哨响过之后,商队突然有了奇异的变化。

    正在观战的狼天见此情景,面色一变,神情凝重地对跟在身后的潞州团练吩咐道:“速发响箭求救,留下一人接应,其余人跟我上!”

    说罢,狼天急急策马向黑蝎子奔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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