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之所以称为奇迹,因为它不经常发生。

    我身上的奇迹并不多,正如我从事的工作一样。

    我一生干过两项长久的工作,一是电焊工,二是扫马路。

    电焊是我学过的唯一手艺,其水准还能跑一趟鱼尾纹,属于赖了吧唧那个层次。扫马路则属于迫不得已,却没想到干着干着,竟然一连干了十几年。如此看来,这个活儿还真对我的脾气,连已经退休在家赋闲的二姐夫也十分肯定说,我比他更适合干这项工作。我想,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重大变故,或许我能扫到二零一六,圆满的熬到我法定退休年龄。

    绞尽脑汁白了毛,

    枉费心机搭了命。

    这世界上,从来都是人算不如天算。

    在那万物复苏的美丽季节,我患上致命疾病——肝癌。

    常言道,

    祸从口出,

    病从口入。

    我这人一贯毒舌,自然是口业孽恶深重。不说从前那些丢人现脸的糗事,也不说小时候那些没**儿的坏事,单说我这次遇见胡卫东以后,本来就没有啥感觉的我,竟然因为他的几句闲话,惹得我妒火高烧、牢骚满腹,以至于发展到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一连好几天都没缓过劲儿,天天骂,不断嘴,不但骂了他八辈祖宗,只差一点就去掘人家的祖坟。

    毛主席诗赋:

    牢骚太盛防肠断,

    风物长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浅,

    观鱼胜过富春江。

    看看,毛主席写得多好啊!牢骚太盛肠必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只可惜,我这个傻子领悟的太晚啦!身陷生死一线间的我,老人家这些劝勉的宽心话,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身上的血液快要凝固了,跟昆明池一样露出干涸的河床。而且,更让我感到忿忿不平是,那些芸芸众生都活得好好的,充满阳光雨露,滋润的如富春江波光粼粼。

    尽管如此,我还未完全丧失理智。

    在第二次会诊时,我拦住了高粱红。

    她说:“咋不让我进?”

    我说:“是我看病,你进来干啥?”

    那会儿,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期待着奇迹发生。

    不过,现实总是残酷无情,根本不会发生什么奇迹。

    待我走出诊室,高粱红急忙迎上来。

    她问:“医生都说啥?”

    我说:“没说啥,告诉我准备住院。”

    她一听,夺过我手中病历本,转身走进诊室。

    过一会儿,她慌慌张张走出来,呆呆地望着我,看了好半天。

    “咋办呢?”

    “咋办呢?”

    她似乎自言自语地说。

    “能咋办?”

    “等死呗。”

    我无精打采地替她回答。

    实际上我还想愤怒地说,我走了正合你心意,今天想睡哪儿就睡哪儿,明天想和谁睡觉就和谁睡觉。不过我立刻收住了话口。一想到我死后,他们堂而皇之躺在我睡过的床上,把本应该我干的活儿都承包了,这简直叫我痛不欲生,顿生一种“心有不甘”的味道。

    一想到这,我的脑袋嗡地一声,连个屁也没放出来,顿如霜打的紫茄子,没有一点精神气,耷拉个大脑袋,挪着铅一样沉重的脚步,默默跟在她身后,走出了医院大门。

    ……

    走出大门容易,

    再想进大门难。

    思维简单的我只知道,我们这座城市失业下岗的工人最多。

    但我却不知道住院治病的人也一样多,且和我一样患有重病。

    我很纳闷儿,咋有这么多人染上这种怪病。我人坏,没有口德,一生中干了不少缺德的事,偷看红心的小屁股,写“反动标语”,扒眼偷窥,猥亵妇女,睡师傅的媳妇,用人家大姑娘身子,丧尽天良,理应得到报应。只是我想不通,天底下的人都同我一样坏吗?

    然而,不管坏人还是好人,患病死亡是他们最后的共同之路。

    人一旦得了病,只有去医院一个地方。于是,医院成了香饽饽。我傻子一个,既不认识哪个院长、也不熟悉什么科主任,只有等着排号入院。排号还是一件小事,早一天晚一天总能排上,要是没钱就不行了,这是一件迫在眉睫的大事,我现偷现抢也没那个体格。

    自从我买断工龄下岗后,连一天养老保险金也没缴纳,就别提每月医疗保险费。不是我不想交,我挣的那点钱仅够填饱肚子。高粱红也不挣钱,应了我娘那句话,没户口,又没有工作,唯一给苟一仁卖化妆品时,算是弄了几个钱,也是我戴着一顶绿帽子换来的。

    如今没了企业管我,更没了组织罩着,好歹我还有几个穷亲戚。

    这天晚上,又和我小时候“犯事”时情形一样,大姐、二姐、大哥三家人如约而至。虽然佑护我的老娘不在人世,杳无音信的二哥也不能赶到现场,但这丝毫不妨碍家人对我的特殊关心和照顾,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将是我有生以来参加的最后一次家庭会议。

    这是一次特殊会议,毕竟生死有别,大家顾忌我的感受,背着我曲曲。

    我说:“你们随便说,我是个傻子,听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

    尽管如此,大家首先谈一个相对轻松的话题,关于这事告诉不告诉清明。

    但我不想让清明分心,立刻一锤定音:“要是告诉清明我就不做这个手术。”

    当然,下一个问题才是实质,事关手术费的分担,大家不由沉默起来。

    我心里很清楚,我们一家都是安分守己的人。这年月,老实人大多是穷人。穷人家积攒的一点钱财,大多靠口挪肚攒,不容易,割谁身上的肉谁都疼。一时间,我心乱如麻,感觉很狼狈、很丢脸,五十多岁的人,还麻烦比我岁数更大的人,来为这个大傻子操心。

    稍后,大姐夫先开口说话。他还是那个老样子,讲话面面俱到、不厌其烦,一条一条的罗列各项必须的花销。比如,手术、医药费多少钱,手术医生和麻醉师的红包多少钱,家里人吃饭和护理的费用需要多少钱。待他一项一项计算下来,至少需要五、六万块。

    不算不知道,

    一算吓一跳。

    这不是要我小命吗?!

    我立刻大叫:“不治啦!”

    大姐夫劝慰我说:“我们不是不拿钱,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我失落极了,悲观地说:“治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末了闹得人财两空!”

    也许我这句话太沉重,大家相视一眼,都不吱声。急性子的二姐,她捅一下二姐夫,让他表个态。现在咱家就属二姐夫最牛逼,因为人家是事业单位职工,每个月退休金就两千多块,赶上大姐夫的好几倍。人一旦有了钱,腰杆子便硬了起来,说话也是底气十足。

    只听他说:“我看这样吧,医药费我家出一半,剩下的各家均摊吧。”

    一座大山爬过一半,相当于拨开乌云见太阳,大姐马上接话说:“就照小王说的办,剩下的我和福柱两家各出一半,至于那些零碎花销的钱就由憨弟俩口子再想想办法吧。”

    大姐夫拍板说:“就这么定了,再差个千八百的我和你大姐给解决。”

    感激涕零的高粱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起来,如果不是大嫂扶她一把,她当即就跪在地上,哽咽说:“这些钱我一定会还的,我这辈子还不上,将来就叫清明她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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