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时间稍稍倒退若干小时。

    第三日晚上,九点钟刚刚过,早已精疲力尽的我们,推走了最后一车残雪。正当大家热烈欢呼准备回家睡大觉的时候,小王所长带着两个人急匆匆赶来。他先吼了几嗓子,随后告诉我们说,大家再坚持一会儿,上面来了一个紧急通知,有重要领导前来慰问我们。

    真是该来的时候不见人,

    不该来的时候却冲上来。

    “噢!噢!!”

    “是哪个事逼领导啊!”

    人群中立刻有了两声反应。

    尽管那声音既无奈又不满。

    但是,接下来的那一出还是令我不解。后来我想,也许因为领导前来慰问,需要一个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来烘托,或许因为天寒地冻冷风吹,需要给我们一个暖身的运动,反正不知道小王所长心里咋想的,只见他随手往马路对面一指,向我们下达了一个新指令。

    “走,我们把那边的积雪清一清。”

    常言道:

    各人自扫门前雪,

    哪管他人瓦上霜。

    一晃儿,我扫了七、八年的马路,很清楚老祖宗这句话,知道那一片既不是我们小组负责清扫的地段,也不是我们环卫所管辖的地域。说白了,那就是别人屙在自家地头的一大堆粑粑。在我看来,这堆粑粑除了有一点碍眼障事,并不影响市容,也不会堵塞交通。

    然而——

    身在江湖不由已。

    寄人篱下泣吞声。

    我知道,扫马路的大多是临时工,相当于伺候人的一个保姆,领导让咱揩人家屁股,咱不敢洗人家的脸,自然没资格说三道四。但是千万别忘了,在这支土八路队伍里面,还隐藏着好几个正规军,他们那双眼睛比天上飘下的雪还要雪亮,里面可容不下半粒沙子。

    “王所长,你这不是狗拿耗子管猫家的事?”

    “你想表现也成,但不能拿我们大家涮着玩!”

    冷冰冰的几声质问,响彻在冰冷冷夜里,冰凉冰凉的刺耳。

    那个说话带刺儿的人和小王所长的年纪差不多,两人的身材也几乎一般高。但我并不认识他,只觉得有一点面熟,好像在所里曾经碰到过他两次,并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

    “说**毛废话?有本事就大点声!”

    “不愿干就滚开,干的人跟我一块走。”

    领导人玩的小王所长不是软柿子捏的,他骂骂唧唧回应道。

    领导就是领导,

    人民就是人民。

    骂声过后,一阵叮当地碰击声,一阵沙沙地脚步声,人们跟在小王所长后面走。我特意放慢脚步,尾随大队人马身后,想看看那个牛逼人是否还牛逼不?事实再次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嘴上的英雄好汉,他比我走得还要快,很快超过了自己,钻进了大队伍里面。

    嘿嘿,一条到处乱钻的小泥鳅翻不起来巨浪。

    还是赶紧干活儿吧,省着那**似的脑袋胡思瞎想。

    刚刚进入热火朝天中,一辆打着双闪的小汽车向我们驶来。

    只见小王所长一个激灵儿,大喝一声:“快点准备!来啦!”

    我们跟着打个激灵儿,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自觉地列队站在一边。小王所长也快步迎上去,随着车上的人探出车门,我们报以一阵热烈掌声,“呱唧”“呱唧”格外锐耳。

    走下来的两个人,一个高,一个矮。高的人很胖,瘦的人很矮。矮瘦的人走在前,像一只气宇轩昂的公鸡。高胖的人跟在后,像一头摇耳晃脑的肥猪。颠颠地停在我们面前。

    于是,队伍里有人发表了获奖感言,有种不吐不快之感。

    发言的人,还是刚才挨了小王所长一顿狗屁呲的牛逼人。

    他站在我身边,依旧使用那种不乏诋毁和侮辱的口吻,悄声嘲笑道:“猪鼻子插一棵大葱装啥大象,他妈的一天天就知道搞小娘们玩,算**毛领导,就是一个大流氓!”

    是不是流氓我不知道,但马上知道,瘦公鸡是区环卫局宣传处处长,胖猪头是区环卫局局长。一场突来的暴风雪,让我第一次见到自己临时工作单位的最高领导者,难得!

    小王所长走到队伍前,激动地说,大家热烈欢迎我们处长讲话。

    那个公鸡处长往前凑了一步,说,下面热烈欢迎我们局长讲话。

    猪头局长边点头边巡视,他先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诸如感谢同志们这几天中的艰苦工作,赞赏一番我们勇于拼搏、敢于胜利的可贵品质,希望再接再厉,继续发扬光大这种伟大精神。但他讲着讲着,突然语调上扬,仿佛打了鸡血一般,让大家也不由为之一振。

    “现在让我们以最饱满地热情迎接市领导视察工作……。”

    他话音未落,他兜里的电话响了。电话彩铃很浪漫,采用一段家喻户晓的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这叫猪头局长有点慌张,使他拿错了手机,因为接电话时,那洋溢着幸福的曲调还欢快地唱着。他更不自在,已经手忙脚乱,急忙钻进车里,才把那歌声带走。

    恰巧这时,一辆警车鸣着长笛,疾驰驶来。

    白雪下闪烁的警灯,红得耀眼,令我心头一紧。

    紧跟着,缓缓驶来一辆电视台采访车,停在警车后面。从采访车下来几个人,一个扛着摄像机的男子,一个手拿话筒的女主持,当然还有打灯光、举同步录音器的人。一个类似导演的人走到我们跟前,亲自示范教我们怎样围着领导站队,并且还简单演习了一遍。

    我们刚忙活儿完,载着市领导一行人的车队开来了。

    在人们前呼后拥之下,我看见了闪光灯之下的胡卫东。

    我从电视上看过胡卫东多少次,已经无法统计,而且知道胡卫东又晋升一级,坐上市委书记的大位,真正成了我们这座城市一号首长。只是没料到,这个大活人真出现我眼前,早先那股万千思绪也已经烟消云散。毫不夸张,那一刻我心中没有泛起一小波的涟漪。

    站在我面前的胡卫东,比电视上的胡卫东稍胖一点。

    一件宽松肥大的外套,遮掩不住他发福的肚子。那张脸也比先前大了一圈,一层透着油光的脂肪,将面皮膨胀得闪闪发亮。唯一和从前一样的是,他仍然架着一副眼镜。隐蔽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比当厂长那会儿要大点,伴着每句话,炯炯有神地目光抛向人们。

    胡卫东打小善讲,但那会儿我不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听他说话。

    他说:“……你们是这座城市的骄傲,你们是这座城市最亮丽的风景线,你们是这座城市最伟大的劳动者!感谢你们辛勤的劳动和艰苦的付出,感谢你们在平凡工作中做出不平凡的成绩,感谢你们在艰苦工作中保持一颗平常心,不计较个人得失、不挑剔工作……。”

    我心里咯噔一下。

    身子也刷地一凉。

    他娘个老逼!

    啥叫“保持一颗平常心?”

    我不保持一颗平常心还能活命吗?

    啥叫“不计较个人得失、不挑剔工作?”

    这种废话和放臭屁有啥区别?我也想计较一下自己的得失。可我和谁去计较呢?难道我不想挑一份轻闲、自在、收入高的工作?但是,共和国之内哪一样工作容许我去选择?

    草他娘个老逼!

    这正是——

    饱汉不知饿汉饥,

    寡妇夜里梦着鸡。

    骂也白骂!

    气死白气!

    因为人家无动于衷,继续动情地表演着,慷慨激扬地宣称:“……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我们的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劳动者最光荣!”

    我的老娘啊!

    一瞬间,撒在我身上的雪已经融化,冰冷的水已经浸入我的肉体,钻进了骨缝中,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哼哼,“劳动者最光荣!”,还“没有贵贱之分!”。他娘的一派胡言乱语!既然这么光荣,又没有高低之分,我这么好的工作咋没人争着抢着干呢?!

    我默默发泄着内心的愤怒,却不影响胡卫东继续慰问工作的表演。当进行到最后一个节目时,他开始同前排工人一一握手,那猪头局长也不失时机地向他介绍几句小王所长。

    一直站在后排的我,并没有往前挤,像抢头柱香那样急于和胡卫东握手。所以,我和胡卫东没有一丝一毫的互动。不过,我那对耳朵依旧很长,听见猪头局长说的话。他在表扬小王所长,说他完成自己负责工作后,不顾辛苦,又带领职工帮助其他单位分担工作。

    胡卫东频频点头,显得有一些激动,导致他再发了一通感慨。

    只听他说:“同志们,本来我讲完了话,但是我激动,还想再讲几句,表扬我们这位年轻的环卫所长……,在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之下,这是一种难得的可贵精神,显得更加弥足珍贵,表现出一种社会主义大合作精神,也充分体现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优越性……。”

    “皇恩”之下,受宠若惊的小王所长,自然而然获得了发言的机会。

    通明的聚光灯下,年轻的他情绪激动,同样是慷慨激扬,代表我们向市领导表决心。他讲的话虽然简短,却颇具煽动性,尤其最后那四句顺口溜,时至今日我还能叨咕出来。

    “疾风暴雪全不怕,

    环卫工人全拿下;

    大街小街路路通,

    全靠我们环卫工!”

    ……

    正如不算遥远的从前

    我在狱中学习毛主席的话:

    世间一切事物中,

    人是第一可宝贵的,

    在共产党领导下,

    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

    在我们可爱的中国,什么奇迹都可以发生。什么叫奇迹?奇迹就是超乎了人们正常想象之外。恐怕连小王所长也没想到,一场突袭而来的暴风雪过后,他的光辉事迹随着这四句顺口溜儿上了电视报纸,风靡了刚刚乍起的网络世界,从而传到伟大祖国的四面八方……

    至于一年后小王所长擢升环卫局副局长,自然就算不上什么伟大的奇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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