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我去敬和山找凤长鸣吃酒。

    敬和山位于东海之上,算得上一座很气派的小岛。自从我知道他居住在这里,每逢休息过节便会前去和他吃酒聊天。

    他喜欢寂静,我中意繁华。唯一的相同点是我们两个大男人都没有妻室,因而每次都是一醉方休,不省人事。

    我曾问过凤长鸣,为什么屡次拒绝除幽幽。我看得出那是个很好的姑娘,也是真心待他。他并没有给我确切的答复,只是淡漠地笑了笑,然后仰头倾进去一杯酒。

    从他的眼睛里,我读出了一丝歉疚。也对,现如今谲纾离掌握天妖的大权,而除幽幽是她手下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也是天妖界的二号人物,虽然名利都在了,可是想到她的出身,却不免令人唏嘘。

    其实她是有机会成为一个好人的。我并不是责怪凤长鸣的无情,相反的,我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太专情了。

    时至今日,我们都上了年纪。他头上的白发再也不显得突兀了,倒是我,时常为白了的鬓角而暗自叹息。

    三巡酒过后,我问起凤长鸣四个月之前的事情。

    那日端午节,我买好了粽子美酒来岛上看他,然而他却不在岛上,令我抱憾而归。

    他解释说:“去了趟东宇,东何家的小女出嫁。”

    我的杯子顿了顿,好奇道:“有这事?不是说……那是个痴儿吗?”

    话说当日,谲戒仗着自己得到了二十八星宿的力量,在与寂飖的决斗中占据了上风。最终一代战神魔主寂飖死在了中阳山。而死去的沐雨霏在冥冥之中遇到了程章——就是当初带她上中阳山的那个北宗掌门,他和夏徽很有交情,也是那个时候唯一一个知道夏徽长洛真人真实身份的人。

    很早很早以前,夏徽就曾告诉过程章关于二十八星宿力量泄露的事情,并且将九圣化元的事情告诉了程章。可是想要发动九圣化元阵必须要找到合适的人。那个时候,无论是南宗还是北宗都找不到这样的人。

    直到沐雨霏的出现。

    长洛真人一眼看出,她便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才会在一开始就保护她,并将她托付给程章。

    甚至连程章的死也和沐雨霏有重大的关系。

    程章的灵器名为玲珑甲,是一块护住心口的薄玉。程章将自己的命脉与玲珑甲合二为一,使其相互依存。而程章生怕沐雨霏在以后遇到什么不测,因而将玲珑甲暗中传给沐雨霏。这件事情沐雨霏是不知道的。由于玲珑甲已经不再了,所以只剩了一具肉身的程章自然被人为是死了。而事实上,程章的魂魄一直都在玲珑甲中沉睡,一直到被寂飖偷袭击破的那一刻,程章的意识忽然苏醒,玲珑甲化成一道曙光,迅速地封住了沐雨霏的心脉,并强行刺激**再生复原。

    沐雨霏的魂魄见到了程章,这些都是程章告诉沐雨霏的。

    不过,还有一件事困扰着沐雨霏,就是她无法对付已经获得二十八星宿力量的谲戒。这个时候的沐雨霏与程章做了一笔交易,就是将腹中的胎儿作为祭品来使九圣化元阵重获新生。

    沐雨霏想了想,终于眼含热泪的答应了。

    于是刚刚战胜寂飖,伤痕累累的谲戒还来不及高兴,就被重生的沐雨霏击杀。

    那一刻,最高兴的不是沐雨霏,而是谲纾离。

    她终于如愿以偿爬上了妖族的皇位。

    中阳山一战,受到九圣化元阵波及而死去的天妖十有五六,这些天妖受不住谲纾离与东瘿王的蛊惑,义无反顾地表示愿意跟随谲纾离。于是谲纾离带领天妖返回妖界,元气大伤的她再也无法发动任何进攻了,而因为妖界的权力移位,导致妖界与戮婪的盟约破裂,至于谲纾离与寂飖的盟约,早就因为寂飖的背叛与死亡而不复存在了。

    戮婪心想寂飖已死,森黎阙当不足为据,于是开始一系列对森黎阙的进攻。幪庶虽然曾为戮婪的帐下大将,可自从跟随寂飖之后断无二心。他毅然决然地回绝了浮夜拥他为森黎阙为新主的想法,并拥浮夜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为新主。并带领森黎阙的将士展开英勇的反击。战事持续两年,双方实力锐减,终于无力再战,于是假惺惺的言和。这之中,浮夜腹中胎儿降生,正是日后的统一魔界登上魔君宝座的赤甲魔神,苍羽。

    凤长鸣说:“当时的雨霏以为腹中的胎儿早已不保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居然生了下来。你说的没错,由于献祭,生下来的时候这孩子的三魂七魄只剩了一魂一魄,只知道呼吸吃饭。后来受得到高人指点,这孩子的其余魂魄散落在世界各处。这几年沐雨霏和苏东何夫妇四处寻觅,又为这孩子找到了三魄,虽然情况好了点,这孩子能够被人牵着走,也能自己上厕所,可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连半句话都不会说。”

    “我听说那孩子是叫苏觅灵吧?”我说。

    凤长鸣点了点头,说:“对。”

    我添了杯酒,好奇地问道:“不知是被哪家的公子看上了。”

    凤长鸣意味深长地挑了挑嘴角,哭笑不得地道:“被寂飖的儿子。”

    我一愣,然后看他义正言辞地说出苍羽两个字。

    我的手抖了抖,笑容也发僵:“不会吧?那小子……怎么会大老远地取个痴儿?就算是这样,他老子寂飖对沐雨霏做过那样的事,沐雨霏和苏东何又怎么会答应?”

    “世事难料啊!现如今的苏觅灵已经不再是痴儿了。”凤长鸣悠悠地道。

    我吃了一惊:“那孩子的三魂七魄都找到了?”

    凤长鸣点了点头,道:“想必是吧!我见了那孩子,长得像她姑姑,性格却中和了苏东何的高冷和沐雨霏的热烈,看上去很温良贤惠。”

    我用了足足一分钟来反映凤长鸣话语中的这个“姑姑”,然后半推半就地问道:“那,你这一次见到那孩子的姑姑了?”

    我本以为这问题会很尴尬的,可是凤长鸣却表情从容地点了点头,道:“她特殊情况没有到场,倒是她丈夫来的。”

    我像是吞了一枚石子,久久都不能说话。

    他许是看出了我的错愕,开解我道:“都是些陈年老账了,我都已经看开了,你倒比我还执着。”

    “对啊,你这种修道之人,我怎么比得上呢?”我喝了口酒揶揄道。

    他不慌不忙却据理力争地推辞道:“休要那我开玩笑,当真是侮辱了修道两个字。”

    说起修道,我的脑海中浮现了这样一个身影。

    白衣胜雪,仙袂飘摇,玲珑的身段冷峻的眉峰,单单一个侧颜,就令人移不开眼睛,手中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像是白色的睡莲上点缀的两滴鲜血。

    想到这里,我理智地收起了我的浮想联翩。因为我知道这个人的特殊性,也知道一旦我提起这个人,那么我们两个人酒桌上的气氛该有多尴尬。

    又喝了两杯,他忽然想起什么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袖珍的小瓷瓶,隔着桌子递给了我。

    我顺手接过来,只见这小瓷瓶异常漂亮,我本想说是不是哪个姑娘送给他的定情信物,谁知他却抢在我前面开口道:“帮我把这个送到启良。”

    我皱了皱眉,毕竟这是一份苦差事。

    “这玩应儿是干什么的?”我情不自禁地拔出塞子嗅了嗅,一股奇怪的味道,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总之不好闻。

    “是治疗腿骨伤的。”凤长鸣淡淡的回答我说。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却不是很高兴地将小瓷瓶放在桌子上,摇了摇头道:“为什么要我去?我和他不熟,况且我若是到启良不知道何年何月,而对于你来说不过是小半个时辰而已。”

    凤长鸣反驳:“那是从前,如今我没有圣兽,你以为还会那么快吗?”

    “那,小半天足够了吧?”我说。

    他没吭声,算是默认。好半天才妥协道:“你知道,有些人不必再见,如果这一次不是沐雨霏亲自过来邀请我,我也不会跟她去东宇的。”

    我不屑地笑了笑,道:“你这个人还真是好面子,如何就不能相见了?”

    他直勾勾的看着我,说:“那我现在要你去见他,你去吗?”

    我疑惑:“谁?”

    他舔了舔嘴唇,说:“你猜我说的是谁?”

    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

    话题有些尴尬,我准备另起话题,于是道:“你说,你们镇妖师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了,再过个十年八载,估计世上已经没有人会记得你们了。”

    凤长鸣说:“苏东何在东宇还有些弟子,用来处理流窜在人界的散碎天妖。不过实力都不怎么强,但对付一般的半兽也足够了。”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至于你说的那个被人遗忘,呵呵,我做镇妖师也不是为了千古留名,谁记得,谁忘记,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洛睿那孩子,当初离开沐雨霏闯荡江湖,至今毫无音讯,连苏觅灵出嫁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沐雨霏可是没有忘了他,可是他……我想他是不会忘了沐雨霏的,可是他的做法,分明就是想忘了沐雨霏。”、

    也许他说的有几分道理,而在我听来却着实迷惘。

    我正了正身子,坏坏地笑了笑,说:“反正我没什么事,不如我把你们的事情记录下来如何?”

    凤长鸣仿佛没听见,过了好半天才道:“随你的便。”

    我不知道凤长鸣说这句话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用心思考,不过我觉得,他对于这件事其实并不排斥。或许他多多少少也不希望这段历史被人遗忘,或许他是真的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因而并没有放在心上。

    自从这个打算在我的心里萌生出来之后,我越发觉得,似乎真的可以将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

    我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写了,可是酒意未满,我还很有兴致。如此我们两个人又喝了很久,最后干脆就睡在酒桌上。

    同为失意之人,都怀揣着一份难以磨灭的遗憾,如此,大醉一场才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归宿。

    不知怎么,睡着地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苏觅灵和苍羽,因为我没有见过他们,所以他们的面貌都是模糊的。我看见苍羽牵着苏觅灵的手向前走,周围都是荆棘和怪物,可是两个人却走的无比坚定。

    醒来之后,我立刻问凤长鸣,苏觅灵到底是如何恢复正常的,而且又为什么会遇到苍羽。

    凤长鸣说:“那日,寂飖的怨气落入他的武器云钩紫缨铩中,遗落人间,致使生灵涂炭,后来苏东何与沐雨霏夫妇……”

    他说到这里,我也正听得入神,忽然只听得云中一声鹤唳,我抬头望去,一只婀娜翩然的仙鹤衔着一张白纸落了下来。

    那仙鹤正落在我身边,拍打着翅膀将漂亮的长脖子低了下来。我感到好奇,立刻将仙鹤嘴里的白纸抽了出来。而凤长鸣却木木的看着那仙鹤出神,直到我打开白纸,他才反应过来,立刻冲上前来抢夺我手上的白纸,可是这个时候我已经将纸打开了。

    凤长鸣的功夫在我之上,因而他很轻松地将白纸从我手中抢走了,不过好在我的眼睛了得,短短的几秒钟内,我已经将白纸上的内容看的一清二楚。

    信上的内容是:“二十年前你说过的要娶我,还算不算。”

    我偏着头看着凤长鸣,只见他面容沉寂,并无半点喜色。我好奇地看着他,只见他的目光在白纸上停顿了好半天,才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不过那笑容有些无奈,有些困苦。接着,那张无辜的白纸被他团了起来,扔在了一边。

    我觉得可惜,事实上,我大致猜出来这张纸的主人是谁了。

    “你、不打算说点儿什么?”我斜斜地看着凤长鸣,循循善诱地问道。

    当时是,一艘小船缓缓靠岸,船上载着一男一女并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那小娃娃还没有上岸,却兴高采烈地喊着:“凤阿伯!”凤长鸣看着来者,脸上的容光缓缓暖了起来。

    正是“一语风尘今已埋,当时灵骨谁凭猜?缘到了时终须了,并蒂花开亦当裁。英雄莫矜少年事,红颜追慕明镜台。待到钗红花满月,长风夭夭仙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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