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自问也算是伶牙俐齿之人,这世上能将她堵得哑口无言的人还是极少的。不过,即便是极少,这也是存在的。旁的不说,单就是眼前这位贾三姑娘探春,就颇让王熙凤感到无奈至极。

    ……最重要的是,王熙凤压根就不想跟探春浪费口舌。

    “来人,送客!”

    不等探春回过神来,王熙凤在撂下了这句话后,便起身率先离开。整个过程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直到王熙凤都走出房门沿着抄手游廊往院子外头走了,探春方才在红玉的催促上带着一脸的茫然无措站起身来。

    两行清泪尚且还在面颊上,可诉苦的对象却走得那般干脆利索,别说探春了,就算换成她的嫡母王夫人,估计也会被王熙凤这横来一笔弄懵了。

    “嫂子她……”

    “贾三姑娘,我家奶奶吩咐了,请您立刻离开。”红玉淡笑的回应着探春,虽说事实上王熙凤只撂下了“送客”两个字,不过主子是主子丫鬟是丫鬟,红玉到底还是给探春留了些许颜面。当然,探春究竟是何思何想的,那就同她无甚关系了。

    探春终于在红玉的提醒下,慢慢的回过神来了,只这般她却是愈发的羞恼:“这是何意?哪有人会在客人还会离开之前,便拂袖离开的?你去将……”探春想说让王熙凤过来,可话到嘴边时却又临时改了口,“好好,既然琏**奶不愿意见我,我去瞧瞧太太总可以罢?”

    红玉略思量了一下,王熙凤说的简单,倒的确不曾言明不准探春去看邢夫人。可问题是,瞧邢夫人又有甚么用?当下,红玉便笑着点头:“那贾三姑娘您请自便,左右我只是这正院里头的大丫鬟,您只消出了这个院子便可。”

    “哼,下回纵是请我来我也不会来的!”探春怒气冲冲的疾步离开了正院子。

    直到探春走远了,一直在廊下瞧热闹的丰儿才挪步过来,嗤笑道:“请她来?哪个瞎了眼的会特地请她来?整个儿就跟那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不说,还那般碍事!”

    “张嬷嬷好。”红玉回转过身子,笑看向丰儿。只这称呼却是立刻让丰儿黑了脸。

    “徐你个小丫头片子,皮痒了是罢?居然取笑起我来了!看我今个儿不给你紧紧皮子!”已从大丫鬟晋升为管事嬷嬷的丰儿立刻将方才之事抛到脑后,很快就跟红玉闹成了一团,倒是引得院子里头的小丫鬟们聚在一起笑疯了。

    却说探春,在赌气离开了正院子后,还真就往邢夫人那儿去了。邢夫人如今虽仍被称呼为太太,可事实上却是相当于府上的老太太了。她本人原就没甚么能耐,如今好吃好喝的供着,自己的院子自己做主,除了两个闺女的亲事外,她倒也没甚么好不痛快的。

    今个儿,邢夫人瞅着天气不错,便索性命人将竹编躺椅搁在了廊下,舒舒服服的躺着晒太阳。

    忽的丫鬟来报,贾三姑娘来了。

    “谁?”这可怪不得邢夫人,别说她原就脑子不算灵光,单就说她已经许久不曾听到二房的近况了,一时间愣是没能将人给对上。当然,等探春进来后,她却是立刻回过神来了,“哦,王氏的闺女。”

    探春:……

    这算甚么事儿呢?宝玉只惦记着她不是王夫人亲生的闺女,仍将她归为贾环的姐姐。贾环则痛恨她当年记在了王夫人名下,死活不愿承认这层血脉关系。而贾府这头,却牢牢的记住她贾探春乃是王夫人的闺女。

    万幸的是,邢夫人很快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忙打哈哈的道:“三丫头今个儿怎的过来了?可是来寻琏儿媳妇儿的?她没在正院子里吗?”

    “太太,我今个儿是特地来瞧您的。”探春巧笑倩兮的道。不然还能怎样?说不知怎的触怒了王熙凤,被王熙凤下令撵她离开?

    “来瞧我?”邢夫人纳罕不已,且她原就不是那等子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听得探春这话,立刻就将狐疑摆在了面上,又说道,“这好端端,你来瞧我做甚?”

    “我……”探春好悬没被邢夫人这话给噎死,这当然不是她不善于应对,而是邢夫人太不会说话了。这已经不算是说话直接了,根本就是说话完全不过脑子!所谓客套话,原就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哪个会当真?探春在心里头暗暗吐槽着,好不容易才绷住了面上的笑容,仍道,“也没旁的事儿,只是许久不曾见到太太您了,今个儿才特地过来瞧瞧您。太太最近可好?”

    “挺好的。”

    邢夫人哪里仅仅是不太会说话,她还听不懂人话。听得探春说特地来看她,她压根就不曾多想,只当是真的了,旋即竟就这般跟探春一问一答起来。

    探春原想借着问候引得邢夫人主动开口关心自己,结果邢夫人压根就没有这个意识,或者她完全就不想关心探春。在出师不利的情况下,探春遂又提起了迎春和惜春,这次倒是问对了话题,可偏生邢夫人直接从冷漠的路人瞬间过度到了慈母范儿,面上的笑容那叫一个盛,句句不离迎春惜春姐妹俩。倘若这话是王夫人说的,探春还可以认为这是敲打或者做做样子罢了,偏邢夫人一副真诚的模样,不知情的人绝不会怀疑那俩姐妹并非她亲生。之后,探春又旁敲侧击的提了好几个话题,可惜邢夫人虽每次都上钩了,却没有任何作用。

    最终,探春索性豁出去了,咬牙直言道:“太太,我希望您能帮我说一门亲事!”

    ——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还能再装傻?!

    可惜的是,人家邢夫人至始至终都不曾装傻过,她一直都是本色出演。故而在听到探春这话后,邢夫人满脸的愕然,愣是半响才道:“说、说亲?哦哦,三丫头也是大姑娘了,说亲……可你要说亲寻我作甚?我娘家亲眷小辈儿中只得一个姑娘家,前些日子还嫁了。”

    “我知道,邢家姑娘嘛,嫁给了薛家的哥儿。”一提起这事儿,探春的心头就在滴血。说实话,她其实并不曾真正看上薛蝌,毕竟薛蝌只是商户之子,虽说是家中独子,家境却并不算富裕。哪怕后来得了薛家太太看重,却是被当做大掌柜的使用的。探春深以为,若非自家败落了,自己又无甚嫁妆,哪里轮得到薛蝌?只是考虑到如今的处境,探春才勉为其难的决定下嫁。哪曾想到,却被邢夫人的娘家侄女给截了胡。

    “是呀,就是嫁给了薛蝌。”邢夫人不甚在意的附和道,旋即颇有些为难的道,“可我除了娘家外,就只认得咱们贾家的人了,如何给你说亲?”

    “太太……”探春简直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可比起无功而返,或者回过头再去跪求王熙凤之类的,邢夫人显然要好对付多了,当下她便只能咬牙道,“太太,虽说我是二房的姑娘,可其实我打小就觉得您特地和善,有心想要亲近您,却因着不是大房的人,实在是亲近不得。太太您不知晓,我最羡慕的就是二姐姐和四妹妹了,我……”

    说着说着,探春不由的再度落了泪。还真别说,她哭得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说的话倒也的确算感人,可问题在于,跟邢夫人谈感情有用吗?

    邢夫人只张口结舌的看着探春,完全没有领会到探春心里的想法。这说亲她倒是听明白了,可她自认为自己说的也很明白,她压根就不认得甚么人家。虽说邢家乃是小门效,可她父亲却极为迂腐,讲究的是女儿家必须老实待在家里头。因此,她是直到出嫁那一日,才头一次走出家门。可纵是如此,等嫁到了荣国府后,她也依然保持着以往的生活习惯,轻易不出门。这大半辈子下来,她去过的地方寥寥无几,除却娘家,那就只有荣国府、东面旧院、宁国府,以及后来跟随贾琏和王熙凤搬了两次家。

    可以说,邢夫人的交际圈子窄得不像话,认识的人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而适龄的哥儿倒还真是不少。

    像大房的琮儿啊,二房的宝玉和贾环啊,薛家的倒霉蛋薛蟠啊,王家已过世的王仁啊,已经跟迎春订了亲的许家三哥儿啊,还有就是王熙凤的干儿子贾芸。对了,还有一个,就是那三天两头往贾府里窜的南安郡王世子霍嚣。

    ……没有一个合适的。

    “太太!”探春索性跪倒在邢夫人面前,半个身子都扑到了邢夫人身上,哭得梨带雨好不可怜,“太太您可得帮我想想法子,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可我不认识别家的哥儿呐。”邢夫人倒不至于动怒,虽说她一度跟王夫人相看两厌,却不会因此迁怒到探春身上。因而,她只是无奈的摊了摊手,再次强调道:“不骗你,我这是说真的。”

    探春倒不曾怀疑邢夫人会骗她,只是她的目的却不仅仅于此。当下,她哭得愈发的悲伤无助,好半响才吭吭哧哧的道:“我不敢怀疑太太,只是这亲事……太太也体谅体谅我,原先咱们府上未曾败落时,我也是金娇玉贵的养大的。如今,大房尚且无恙,我们二房却是遭了大难了。宝二哥哥倒是订了亲,我这没找没落不说,还……还不曾准备一分一毫的嫁妆。”

    邢夫人终于听懂了,极为难得的她一下子就领悟了探春的意思。

    明面上是让她帮着说一门亲事,实际上却是让她直接给置办一份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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