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朋友圈中,杨枚是个超级大路怒。有次大家喝酒,太晚打不到车。杨枚喝得不多,不得已大家坐进了杨枚的捷达。

    大家胆战心惊,夜晚凉飕飕的。杨枚跟仅有的几辆车子抢位占道,“赶死啊”、“娘希匹”的骂。

    大家赌咒骂娘。

    直到菜包的到来。菜包来自江苏,却有东北姑娘的爽朗,扳手腕、坐过山车不落男子。

    大家在杨枚的车里,车子平稳。

    我知道是因为菜包,问杨枚为什么能做到。杨枚笑了笑,方向盘一拉,又超了过去。

    那年年末,有车流,有飞雪,菜包对杨枚说:你会一直一直跟我在一起吗?

    杨枚点头说:会的。

    菜包说:你不会骗我吗?

    杨枚说:不会的。

    点头就是一辈子,说好就不反悔的。多么多么爱你,就是不能没有你,就是不让你掉一滴眼泪。

    两人相见恨晚,情意相投。

    杨枚在画院画画,菜包插科打诨,撒料泼墨,杨枚脾气出奇得好,说菜包有真艺术家的禀赋。

    2.

    因为在北京,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生活不因细枝末节的事情而争吵,却因不安的心绪的积淀而爆发。

    两人见面变少。

    杨枚重回路怒。

    两人争吵的问题大概是,杨枚准备拿积蓄付个首付,这是他能为菜包做的仅有的承诺。可是菜包想,在北京,户口、孩子上学等等问题都不简单,混不下去再回去,还得重新开始,不如趁早拿钱回老家做点生意。

    我在他们的车子里,两个人表面平静,私下暗潮汹涌。

    菜包说:你没有为我们尽力。

    杨枚说:你若离开,自挂东南枝。等你死了,两家求合葬。这就是我的尽力。

    我实实捏了一把汗,可是杨枚的车子开得平稳。

    3.

    2012年,菜包请假回家,杨枚跟着大家厮混。一直到世界末日那晚,大家都簋街啃龙虾。

    每个人以末日的心情喝得豪情万丈。

    轮到杨枚的时候,他猛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大家慌乱不已,问怎么了。

    杨枚哭着说:菜包回家是她奶奶病重,是她前几天发信息告诉我的。我说我赶回去,她回,不用了,我不会回去了。她刚刚跟我说,她跟老家的一个人领证了。

    杨枚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老子已经不是曾经的老子了,凭什么在我心里住了一半就走?凭什么老子像个傻逼一样,要被别人宣判?

    我喝醉了,抓住杨枚的胳膊,叫:是男人就他妈的别哭了。

    杨枚骂道:沈建中,你个哭逼有资格说老子?敢超老子车,老子灭了他啊。

    杨枚要连夜赶去江苏,大家怕他出事,只得找了个代驾,拉着我和杨枚赶往江苏。

    我无法忘记一个男人撕裂的记忆。

    半夜车上,被杨枚抓醒。杨枚抓着我的手,流着眼泪说:我活不下去了。

    救救我,沈建中。

    我离死不远了。

    声音敲碎了嗓子出来。

    一字一句,从心底里长着刀子出来。一句一句是誓言,一句一句是留恋。

    第二天下午,车子停在山东境内,麦浪连连,夕阳铺满田野。醒过来的杨枚把我和司机赶下车,夕阳下驾着捷达悠悠而去。

    前方,应该是菜包所在的镇江。

    老子在路中间像个傻逼。杨枚你大爷的,超级路怒死得早啊。

    可是我明白,更大的声嘶力竭,发不出一点声音。沉默的挥手告别,看不出半点痕迹。这大概是世上最大的隐喻。

    对于杨枚来说,一颗心分两瓣,一瓣埋葬,一瓣漂流,纷纷指向着故乡。

    4.

    两年没有杨枚的消息。

    他像是人间消失一般。菜包,传闻她跟她的男人在老家投资珍珠养殖,其他的不得而知。

    两年后,杨枚找到我。

    这孙子竟然活过来了。他扔给我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叠车票。

    杨枚说:沈建中,你在**说过,有些事情的意义并不在本身,比如一起看过的一本书,一起研究的一道菜,一起探索的一条路,它们存在的更大意义是,其储存了你们的人生和过往,以及你们独有的人生经验。你喜欢收集这些东西,我送给你。

    我问:你去找到了菜包?

    杨枚只是说:我两年都在外面。

    我看着这叠车票,想,这就是杨枚经历生死的见证。

    这之后的杨枚卖掉所存的得意的画,押下所有积蓄,在宋庄开了家画廊,买了辆帕萨特,每天西装革履忙于商业应酬。

    大家几乎没有相聚。

    一天心血来潮,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把杨枚给我的车票经过的地方标注在地图上。

    墙壁,挂满一个世界的行走。

    从镇江,到安微,到江西……

    我恍惚看见那两年他所经历的所有阵痛,可是,无论怎样的阵痛,他终究是个局外人。

    5.

    2014年底,朋友圈都在传一个消息。说是菜包老公出轨,说是菜包的珍珠大亏本。

    大家从杨枚那得到两个字:活该。

    我想,故事到了这一步,该是最坏的下场了吧。一翻开篇,萍水相逢,惊涛骇浪;未读结尾,扬镳分道,各立为王。两个人终成陌路人,成为对方心中的伤痕。

    那时候我心情极糟,从泸沽湖回来后,又穿河北、山东徒步往南。临走时,心中一动,把墙上的地图和车票塞进背包。

    走到山东南部的时候,听到消息,杨枚的画廊投资失败,赔光所有。杨枚把画廊倒出去,带着这两年的画作,一个一个城市办画展。

    我竟然不自觉地吐出两个字:活该。

    说完感觉吓自己一跳。

    到了镇江,见到菜包,她已经离婚,珍珠养殖度过危机,现在一个人艰难维持。我们吃了一顿饭。

    菜包说:12年,杨枚没有来镇江找过我。

    尼玛没来,太扯了吧。

    我把杨枚的号码给菜包。

    菜包发了个:你好。

    一直没等到回音,大概对方不知道是谁。

    我们再没多说一句话。

    6.

    年底,在大楼从一楼往上。

    困意疲乏,手按到电梯按钮。上面布满小点,好奇心起。

    第一行中间两个点,第二行中间一个点,右边一个点,第三行中间一个点,左边一个点,啊哈,这是盲文的“5”。然后,1、2、3……都有一排排的小点表示。

    我脑袋“嗡”的一下。

    奔回家,翻出地图,彩笔,车票。

    车票上的地址按日期用彩笔依次在地图上标出来,从镇江而左,再往下,标了六个地方。这六个位置的排列和电梯上“5”吻合。再标六个位置,是“2”。再标七个,是“0”……

    无数流离写下几个盲文,几个盲文写下最简单的几个字,520菜包。

    我爱你菜包。

    眼泪溢满眼眶。

    我一步不停留,奔往镇江。

    7.

    脑海中幻想出杨枚一个人开着捷达穿越千山万水的情景。

    全世界变成一个人的谜语,一个人日复一日沉迷,总是泪流满面,也似乎你在身边。

    然后是,我爱你菜包,五个字连成世上最难的言语。

    无法在一起,那就不让对方难受,深埋告白。末日之夜的那次,杨枚根本没有去找菜包。

    始终无法说出口。

    我知道那种感受,因为没有你,所以一切都是你。有你的眼泪,有我的纪念。

    杨枚画廊的破产,和菜包的珍珠养殖场的危机的解除,我似乎建立了它们的联系。

    我奔往青岛,于是车票叠合地图,塞进信封,往镇江走一场旅程。

    8.

    2015年初,我回到北京,杨枚也从各地办画展回来。

    我们决定去宋庄的画廊看看。

    里面几个客人。一个姑娘蹲着抹颜料,一笔一划肆意挥洒。

    姑娘转过头来。

    是菜包。

    菜包低着头,声音刚发出来就哽咽:我把珍珠养殖场变卖了,帮你把画廊买回来。

    杨枚三步并作两步,说:你知道的,在你到来之前,我都会以最好的姿态站立。但是别等太久,不然我会累成傻逼。

    菜包说:在你离开之后,我也会最快地说服自己,但是别走太远,你知道我出尔反尔的。

    杨枚流着眼泪说:说了是你,怎么能够欺骗自己。

    我明白他们的句子。我也曾见你历尽山海,我也曾见你不离不弃,我也曾见你满诉衷怀。不是忘不掉,而是不想忘掉。那是海底透明的蓝,是深夜频率的共鸣,是风风火火义无反顾的人生。

    9.

    我们都有许多想去的地方,和自己心爱的人,趁着花树葱茏,江水婉转,草地碧绿,去细数无数的地方,沿着所有的明媚走下去。

    每一寸时光都刻在两个人身上,慢得漂成海洋,躺在海面上睡着,看得见阳光和沙滩,记忆和想念。

    有那样的时刻,白天温和,夜晚舒适,声音像溪水一样,背景一片青山绿水铺展,因为是这样的时光,两个生命糅合成为一个句子。

    我们都有个心目中的人,你望他款款走来,望他深情对话,望他叙事漫长,望他年华长流、记忆耐人寻味。你想你的方向是他的方向,你想他想的是你想,你想不再有什么想遗忘。

    可是生命充满变数,变轨在旦夕之间。终有一段分离,终有一段独自走。

    别废话,一切的理由都是借口,你若在,我终将回来。

    摩石——摸屎君

    作家、编剧、鼓手,****摩石空间,阅读更多故事

    代表作《浮世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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