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三日子时深夜,怀州一条山间小道上响起一片橐橐马蹄声。一角下弦月明朗清亮,满天星斗闪闪地眨着眼睛。四周峰峦叠嶂的大山好像无边无际的大海,原始森林中发出一**汹涌澎湃拍打岩岸似的声音。偶尔几声凄厉的枭鸣和狼嚎从大山深处传来,给原本赏心悦目的夜色增加了几分阴森恐怖。山林中吹过来的风失去了严冬的刺骨锋锐但是仍然令人瑟缩,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腐植土发霉气味,混合着新生树芽甜丝丝的清香。冰冻的土地开始融化,湿滑泥泞坑坑洼洼。

    这是一支二百多人的队伍,在一丈多宽只容得下两匹马的山道上首尾排开。骑队中有一辆双驾的马车,窗帘门帘上的绸缎映着星空滢滢闪烁,顶蓬上的银饰在月光下隐隐发光。马车前面不远处三匹骏马昂首挺胸阔步前行,马背上的骑手看上去气度非凡。中间是一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单薄瘦削的肩上披着一件黑色貂皮大氅,戴着连在氅衣上的出锋皮兜帽,露出一张略带苍白尖下巴的窄长脸。他半闭着眼睛,神色萎靡,摇摇晃晃在打瞌睡。胯下的那匹浑身长着黑缎子般皮毛的骏马配着金蹬银鞍黄洁瓮罚瞪着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把头伸向前方。在他的左边,并肩走着一匹灰色健马,上面坐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身披灰色狐皮氅袍,头戴遮耳皮帽。中等个头不胖不瘦,刮得干干净净的国字脸上两道剑眉,天蓬似地盖在一双深邃的黑眼睛上面。年轻人马头右前方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面端坐着一名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青年。穿着紧身束腰蓝黑色棉袍,头戴倒扣金钟似的黑毡帽。长相和中年人有几分相似,浓眉大眼高鼻梁,由于年轻更显风姿英俊。他皱着眉头凝视前方,极力表现得镇定自若。可是前额冒出的黄豆粒大的汗珠,微微掀起的帽子下腾出的热气却暴露了一肚子心事?

    今年辽国皇廷的春水捺钵选择在了上京西北的怀州。这里莽莽丛林野兽出没,是一处博虎射熊的极佳猎场。契丹四季捺钵又叫春水秋山冬夏捺钵。春捺钵之所以叫做春水,因为它最精彩的活动是在河边进行冰钓和猎鹅。最有名的春水胜地是在东京道的长春州鸭子河。可是已经做了十八年皇帝的当今圣上偏爱更加刺激的深山狩猎。似乎只有金戈铁马追逐射杀虎豹熊罴这样的凶猛大兽才能满足他的壮怀豪情。以狩猎为生的人们认为春天是野兽孕育繁衍的季节,应该给它们休养生息的空间。可是富有天下的皇帝不需要这种仁慈,他有得是祖荫福泽可以任性挥霍。所以在这个早春二月,捺钵大营就像以往许多次一样,再度光临这片雄峻荒蛮的山地。

    契丹国已经建了三座国都:最早的上京(今内蒙古自治区巴林左旗林东镇南)和后来的东京(今辽宁辽阳)、南京(今北京)。都城内都建有皇宫。可是历任皇帝都很少在京都生活。契丹王朝的真正国都是捺钵大营。捺钵大营没有固定所在,是一座四季游动的行营,又称为行在。它驻扎在哪里,哪里就是契丹国的国都,就是国家的心脏。王公贵胄朝廷重臣,所有够资格有身份能与闻机宜参议国政的大人物们浩浩荡荡全部随行。尤其是契丹贵族,凡是不能参加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不会做官,让杂务缠着脱不开身。汉官们不一样,只有少数特别得到宠信的重臣才能列身其中。一年四季春山秋水坐冬议夏,赫赫皇廷和扈从它的数万人马组成的庞大队伍,不停地蜿蜒游走在广阔的田野天地之间。在全国广袤的土地上,那些景色最优美、最适宜狩猎、最冬暖夏凉的地方星罗棋布建立了无数的行宫猎营供它驻扎。行营有时也会随兴所至在田野山间随处驻建帷幕帐篷落脚驻留。捺钵起源于游牧,升华为皇族特权。在契丹人眼里,雕栏玉砌的宫殿就像金丝牢笼,而享受天地大自然,把治国理政和狩猎郊游结合在一起,让整个朝廷风卷云从般追随着皇帝,才是最豪华的奢侈享受。

    捺钵与其说是一座营盘,不如说是一片浩大松散的村落,除了金帐御营像城池中的皇宫一样壁垒森严重重戒备,整座大营并没有边界。随扈王公大臣们的成百上千座营帐依照各自主人的势力和财力,单门独户或围成院落,鹿角马车为墙或士兵扎枪为寨,坐落在御帐附近或在数十里甚至百里之外。那些近枝显贵的亲王公侯们有的携家带眷呼奴唤仆一家人就多达数百上千,不仅带着走狗跑马,甚至还赶着成群的鸡猪牛羊,自备的吃穿玩好马驼车载应有尽有,就像举族迁徙一样。人数众多,庐幕无数,捺钵大营又像天上人间,成千上万的帷幕如繁星点点,众星之中一轮明月就是皇帝金帐坐落的御营。

    这二百多人的马队正从自己的驻地匆匆奔往皇帝的宫帐。走在中间的年轻人名叫耶律贤。他是当今圣上的堂侄。贤无官无爵地位不高,虽然有资格跟着随扈,驻地却被安排在远离御帐五十多里的一座小山丘旁。从他住的地方翻过这座小山,穿行林间小路,缓辔而行,大约一个时辰就可以到达皇帝的牙帐了。

    耶律贤今年二十二岁了,去年已经成婚。虽然血统尊贵,但是至今还没有得到朝廷任命的一官半职和赐封的丁点爵位。人们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除了直呼他的小名“明哥儿”或大名“贤”,尊敬客气些的便仍然悄悄叫他“贤阿哥”,“三阿哥”。因为早年他的父母在世时人们就是这样称呼他的。也有那调皮捣蛋或心存不善的人,当面背地不时称他为笨蛋、傻瓜。耶律贤是契丹第三朝皇帝世宗的儿子,母亲是正宫萧皇后。在他之前有大哥二哥,可他是嗣子。因为大哥刚生下来就不幸夭折;二哥虽然比他大一岁,但是汉族后妃所生,按照契丹祖制是没资格继承皇位的。如果赶上太平年代,贤本可以安安稳稳继承皇位。可是三岁那年发生了一场政变,父皇母后惨遭叛党杀害。堂叔耶律璟率兵讨伐并消灭了乱党,之后自己便堂而皇之地坐了金銮殿。为了表示慈悲宽仁和对死去皇帝的尊敬,也可能是为了洗脱和叛乱有关的嫌疑,耶律璟收养了堂兄的遗孤,把他养在自己的父亲太宗皇帝留下的宫帐永兴宫里。

    宫帐并不是皇帝住的宫殿,而是相当于皇帝封邑的领地。契丹皇帝有一项特殊的财产制度,从一登基开始就建立自己名下的宫帐。也就是一个拥有土地金钱、人口军队等丰厚财产的私人小王国。就像贵族拥有头下采邑公主拥有私人汤沐邑一样。宫帐在皇帝生前负责扈卫营役,皇帝死后,宫帐视他的余威而有的维持不变,有的被分割缩小。遗下的宫帐供养皇帝的后宫遗眷、嫡庶子孙、祭祀皇陵和供奉家族墓地。每个宫帐除了有一个大本营,还有分散在各州的土地和人马。换句话说,皇帝的子孙即使继承不了皇位,也有一份祖业可以安身立命奉祀祖先,可以过上比一般皇族亲贵更加富足的安逸生活。

    世宗的宫帐叫做积庆宫。按照情理,他的遗孤如果继承不了皇位就应该养在这座宫帐。可是皇帝却特别下命要把贤养在永兴宫。让贤感到虽然衣食无忧,却是寄人篱下,好像随时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耶律璟夺走了本该属于贤的皇位,可是他没有丝毫内疚,贤也不敢因此而痛恨堂叔。因为契丹皇位本来就是像拧麻花一样在璟和贤所属的两支皇族血脉中交叉传递的。这就要重新追述到契丹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和他的儿子们。

    阿保机生了三个儿子,长子耶律倍,次子耶律德光,幼子耶律李胡。耶律倍被立为太子。可是阿保机死后他的皇后述律平成为摄政掌权的太后,她偏爱次子,将皇位强行交给了耶律德光。德光于是成为第二朝的太宗皇帝。耶律倍被逼无奈,逃离祖国投奔中原后唐,后来客死他乡。太宗死后,太后想让幼子李胡继位。可是她年老势衰,众臣反对她的安排,辅佐倍的儿子耶律阮登基。这就是第三代的世宗皇帝,也就是贤的父皇。世宗追尊耶律倍为“让国皇帝”意思是太宗的天下是父亲让给他的。从此帝系分为让国皇帝系和太宗皇帝系。契丹开国至今五十三年,皇位继承历经四代,都是在让国和太宗两系血脉中轮替。到现在为止太宗一系占了上风。让国系只有一任世宗皇帝,而且只有短暂的四年半;太宗系当了两任,他自己和他的儿子当今皇上,加起来将近四十年。除了中间短暂的不到五年,皇位始终在太宗一系传递。本来皇位还有可能在这一枝中世世相传。可惜的是耶律璟贪酒嗜猎,不近女色,没有子嗣。不过耶律璟有个一母同胞弟弟,这就是比他小七岁的太平王耶律罨撒葛。皇上曾经对这位御弟寄以厚望,把朝政全都托付给了他。可是罨撒葛野心勃勃急不可耐,也许是因为朝政败坏不忍坐视,等不得哥哥死后接班就策划叛乱篡权。结果是惨遭失败贬窜西北。可是皇上对他并没有恩断义绝,不但没有痛下杀手,还保留了他的王爵,连一级都没有贬。这就使拥戴他的人没有死心,还遥遥以为希望继续效忠。

    失去父母的祜祐寄人篱下,加上性格懦弱,耶律贤从小就被宫中其他天潢贵胄的孩子们欺负,连伺候他的下人有的也白眼相加。懂事以后逐渐听说了自己的身世,他更是总感到有人想要干掉自己,随时提心吊胆害怕遭人暗算。

    年长的那位是个汉人,名叫韩匡嗣。他出身于一个既显赫又卑微的家族。父亲韩知古是战争中沦为奴隶的俘虏。凭着聪明和机遇在需要汉人帮助的契丹朝廷飞黄腾达。官至左仆射、中书令,死后封为佐命功臣。匡嗣本人从小入宫里当差,给大他七岁的太祖皇帝阿保机的幼子耶律李胡做伴当。李胡曾被封为皇太弟,是他的二哥太宗皇帝的备位储君。如果这个安排成为现实,匡嗣一定会步他父亲的后尘青云直上。可惜一场政变打破了梦想,李胡的侄子当上了皇帝。落魄皇叔心有不甘而计划谋反,失败后被抓进监牢,后来庾死狱中。韩匡嗣本来凭着祖荫好歹做到了太祖庙守将,也算是踏入了仕途。却因受到李胡案牵连罢官免职打回原形。他靠着擅长岐黄之术游走于王府豪门,重新寻找机会。贤从小体弱多病,离不开药罐和医生,韩匡嗣凭着医术出类拔萃又尽心尽力常为贤诊病调护。贤大婚之后自立门户,韩匡嗣索性投入府中。除了医术高明,他还足智多谋又广有人脉,贤逐渐对他产生了深深的依赖。于是韩氏便成为贤大事小事都离不开的左膀右臂。刚才飞龙使女里冲进营地第一个去找的人就是他。现在他已经成了贤阿哥府中年纪最长的首幕。

    骑马走在右前侧的是韩匡嗣的第四个儿子名叫韩德让。匡嗣生了十三个儿子,各各生龙活虎,然而最让他满意和骄傲的就是这个老四。德让不但善解人意胸有沟壑而且生得玉树临风面如美玉,继承了韩氏一族才貌兼备的最佳遗传。贤有个比他大一岁的同父异母的亲哥哥,还有个同胞妹妹。但是不在一起长大,少有来往感情疏离,有兄弟等于没有。从小他就觉得自己是孤苦伶仃一个人。直到韩德让来到身边,让他有了骨肉亲情和受重视追随的感觉。德让整天鞍前马后陪护左右,尽心尽力干练周到,而且通今博古知识渊博,既像兄长又像亲随。贤称韩匡嗣先生,对德让直呼其名,没有外人的时候就叫他四哥。

    突然“啊哟”一声惨叫。韩匡嗣猛地扭头,只见身边空空当当,旁边的人和马都不见了。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拔出配剑握在手里,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马鼻喘气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月色中辩出一个巨大的黑色躯体躺在那里痛苦地喷气抽搐。其他人闻声聚拢过来,个个拔刀出鞘四处搜索。忽然几米之外发出一阵呻吟,循声找去,月光中只见耶律贤正在地上嘴啃泥似地趴着,哎呦哎呦地哼哼。原来他的坐骑疾走之间不小心马蹄陷进一个田鼠洞折断了腿骨。随着冰雪融化田野里常有这种令人马都防不胜防的陷阱。马猛然扑倒,把正在打瞌睡毫无防备的主人甩了出去。韩匡嗣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前心后背一片冰凉。

    那架装饰考究的马车正好吱吱扭扭地到了跟前,韩德让把车上的踏脚凳拿来,扶耶律贤坐下。找来一块布把他脸上身上到处的泥水擦干。匡嗣蹲下来轻轻捏捏各处筋骨关节,站起来点点头道:

    “还好没有受伤。”

    车窗上锦帘掀开一角,一个清柔的声音嗤嗤笑道:

    “还是上车上来挤挤吧。非要骑马,没的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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