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城南,乃是一片望不见边际的平原,只有不多的几个小坡还有几篇树林和村庄挡住了视线,这片富饶的平原,千年来,养活不知多少人,然而此刻,这片平原,却成了齐军的败亡之地。

    不知多少名士兵被追上来的魏兵砍杀而亡,不知多少名士兵死于魏军的弓弩之下,也不知多少名士兵被自己人挤倒甚至踩死,若是战后有人来统计,便会发现,被自己人踩死的,竟要远远多于死在魏兵之手的。

    不过相对于从主战场到齐营之间漫山遍野的溃兵和追杀,在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的南边,却也有一场相对规模更小的追杀,这场追杀只有上千人参与,与十多万的大场面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但论重要性,那十万齐国溃兵,甚至都比不上这被追杀的那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齐侯。

    身为一国君主,又是东方传统大国,本该手握十万雄兵,呼啸天下,不管哪国诸侯,都不会惧色。不过对目前这位齐国君主来说,从遥观大战局势在握,到全军崩溃自身难保,却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

    全面崩溃之中,于乱军中,齐侯的车架自然是魏军紧紧盯住的对象,更何况魏侯特意派了几拨轻兵,专门针对齐侯。

    齐侯身边的亲卫越战越少,等到魏军深藏的战车狠狠的追过来时,齐侯身边的步兵拼死抵挡不住,齐侯便只得催促车夫,独自一乘向前逃跑。到了这时,哪怕齐侯再要面子,也知道要将战车后插着的帅旗给扔了。所以,到最后绝大多数齐兵都不知道他们的君侯逃到哪儿去了。

    本想加快速度赶回大营的,那里还留有上万的士兵,只要到了大营,齐侯觉得自保应该够了,却不想魏军却有一拨插到前面去了,逼得齐侯不断偏向南边,越偏越南,无奈之下,齐侯只得命车夫转向正南,如果齐侯没有记错的话,濮阳城南边几十里外便是濮水,过了濮水,便是魏国境内。齐侯不想如此,但却也只能如此。

    唉,过了濮水再说罢,齐侯如此想着。

    但魏军显然并不想齐侯任何机会,后面的几架战车死死咬着齐侯的战车,而此时齐侯的战车上只剩一名车夫和一名校尉了。

    若不是魏军想要抓活的,这时的弓箭已经能够得着齐侯了。

    无奈咬咬牙,齐侯同车上的校尉只得高呼一声,“君上保重!”然后跳下了车去。

    然而这名校尉却享受不到君上的待遇,他刚刚跳下车,还没冲到魏军战车之前,身上便已插满了箭矢,瞪眼倒下。

    回头望见这一幕,齐侯直吓得胆战心惊,忍不住轻呼道,“吾命休矣!”

    后面的战车越来越近,这是一场针对齐侯的绝杀。

    然而转机出现了,在驶过一片小树林之后,齐侯竟望见了一拨跑得快的齐国溃兵,齐侯只得寄希望于这些溃兵了,径直驶了过去,还没靠近便高呼道,“寡人乃齐侯也,尔等替吾拦住后面追兵,快些报上名来,待寡人回临淄后大大有赏!”

    这拨溃兵中倒也有个角色,高呼一声,“吾乃东阿前营上尉白成,君上但走无妨!”

    于是齐侯又缓过了口气,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然而片刻后,魏军的战车又追了上来,眼看越来越近,而濮水仍旧望不见影,齐侯忍不住又高呼一声,“吾命休矣!”

    这还不算完,此时齐侯座下的战车竟由于超速奔跑,车轱辘开始摇晃,好似要散架了的节奏。

    前不见逃路,后有追兵,茫茫中,齐侯闭上了双眼。

    不过,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又或者早已注定了的历史不允许齐侯这样死去,忽然,远远的有呼声传来。

    齐侯精神一振,凝神一听,这呼声喊的竟是,“君上休怕,末将来了!”

    虽然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但却是临淄口音不假,再转头一望,对方打的是齐国旗号,齐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死命的催促起来,“快,快向东边去。”

    东边是声音的来源,不过由于后面的追兵,齐侯的战车只能弯一个大大的弯,才能拐向东边。而此时,后面的魏军战车也加快了速度。

    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逃亡啊,多年后,当齐侯回忆起这一幕时,心跳都还会加快,而事实上,正是由于这一次的逃亡所带来的心理阴影,让齐侯在此后,终生都未再领兵出征,甚至终生都未再出过齐境。

    不过这一次,齐侯的运气足够好,田忌的人马在拼命奔跑之下,终于抢在魏军战车追上齐侯之前,斜插进了追兵和齐侯之间,齐侯得救了。

    事实上齐侯能坚持到田忌赶来,很大程度上还是拜魏侯的一道命令所赐,那便是魏侯想要生擒齐侯,而追兵将领到了最后的时刻都没有下令放箭,不然齐侯早就死于箭矢之下了。

    田忌的兵狠狠的,不要命的撞在了追击的战车之上,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在全身骨折的痛苦中死去,但他们的死,却换来了君上的生。

    与此同时,田忌的战车也冲到了齐侯那架摇摇晃晃的战车之前,只见田忌一把跳下战车,单膝跪下,“君上休惊,臣田忌护驾来迟!”

    直到被扶上田忌自己所乘用的战车之后,齐侯的惊魂才稍稍平复了一点,接着便是仰头四下张望,好似那个威严的君主又回来了。而举目看去,前面则是田忌带来的兵在拼死厮杀。

    幸好这拨魏兵只有百余人,除了十来架战车,剩下的步兵其实也早就累了。在田忌部下以死拼杀,甚至用**来与对方的战车相撞以抵消对方的速度优势之下,这拨魏兵终于抗不住了,大部分人战死,只有少部分人往后撤退,不过再派遣几人回去报信之后,仍有二三十名魏兵在齐军后面吊着,不肯离去,显然是监视的意味更大。

    带着君侯就要离去的田忌一皱眉,吩咐下去后,立即就有一拨小五十人留了下来,而剩下的六百来人则护卫着齐侯向远方缓缓离去。

    看到这里,齐侯眼前一亮,这年轻将领心思倒是细腻,还知道阻断魏军的监视,心中不由对这与自己同乘一架战车的年轻将领起了好奇之心。

    数百人快速离去,直到视野里再也看不见一个魏兵的时候,齐侯开了口,“田卿,寡人十多万大军一起崩溃,为何你这千余人却依旧保有建制?”

    “回君上,臣下并非是前方作战军队,而是留守军队。臣下乃前军大将军田仲之孙,田忌,前几日因不幸偶感风寒,故而留守军营。这几日一直关注前方战况,今日忽闻前方回报大军崩溃,君上不知所踪,臣下心急之下,便擅自带军离开军营,还请君上治罪!”

    田忌似乎是直到这个时候才记起了汇报自己的身份,而这番说辞丝毫不提段干朋,显然这也多半也是出于后者的授意,后者并不愿太过于显名。

    不过说是请罪,齐侯显然并不会有丝毫这个意思,只听其悠然一叹道,“想我大军十多万,竟在一刻钟之内全面溃退,竟还要靠一留守军队相救,这才得以解脱,不然,寡人竟成了齐国之罪人也。”

    的确,如果被魏军俘虏,齐侯确实无脸再见先王先祖了。

    只见齐侯又转头向田忌道,“爱卿带兵不错,这次全靠田卿了。仔细一想,寡人前些日子倒也听田仲将军说起过你,说你不思上进,畏战不肯上阵,老将军一阵痛惜,不过现在看来,爱卿带兵倒是一把好手。哎,只可惜田老将军亲率军抵挡溃兵,这会多半难以幸免于难了。”

    听见齐侯的叹息,田忌的心中突然想砸了一锤子似的,眼泪不知不觉就留了下来,不过很快田忌就擦干了眼泪,岔开了话题。

    “君上,我们现在往那边走?”

    “军营那边如何?”齐侯望向前方问道,不过很快齐侯又自己摇了摇头,“十万多溃兵冲击之下,军营里留守的一万多士兵,若能保全自己性命便是幸事,军营是回不去了,就算有军营也没什么用了。我们向东走吧,或者到甄城,或者到马陵,如此方才可以据城以守,抗拒魏军。”

    可见此时的齐侯,头脑竟难得的十分清楚。

    这君臣说着话,没有走多久,竟又遇到了一拨悍不畏死的魏兵,这次又留下几十人断后之后,齐侯和田忌的身边只剩下不到四百人了。

    没想到又是一刻钟过去后,竟只剩两百多人了,也不知魏侯派遣了多少人前往战场之南寻来,甚至也不知他们在战场之南又不知解决了多少齐国的溃兵,以至于这一路来,田忌等竟未碰见一个齐兵,碰见的都是魏兵。

    田忌顿时有些慌了,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自己还剩下的兵力将不足以保护君上的安全。忽然,田忌又想起了段干朋的话,

    “如果魏军追杀君上太急,那必将是君上的甲衣或华袍吸引了魏军,可劝说君上换成普通士兵穿着,再令一身材与君上相近者身着君上甲衣,便可引开魏军追兵,君上可安然回返。”

    想到此田忌顿时一拍脑袋,方才见到君上之后便是一阵心情激荡,这么重要的话,怎么半天都没有想起来?

    于是田忌立即壮着胆子将主意向齐侯一提,没想齐侯竟立即点头同意了。

    当下田忌也不敢耽误,将军队往一处小树林里一带,很快就挑选出了一名身材与齐侯相近者,就要互换甲衣。

    不料就在这时,远处突然有嘶叫声传来,便有那身手灵敏的齐兵爬上了一棵高树望去,却见远方奔来一架战车,以及跟随着战车的几十名健卒。

    这齐侯换衣服的关键时刻,可不能让人看了去,于是田忌一边催促君上动作快些,一边派了八十人前去阻挡。在田忌看来,这个时候冲过来的,不是自己人那就是敌兵了,本来还想再多派些人阻拦的,但毕竟田忌身边也只有两百人了。

    这八十人冲了过去,很快双方就要接近了,不料这时正望远的那名小兵突然高声叫了起来,“周,是周字旗,那面大旗上写的是周字!”

    周,那岂不是周王室的人么?不是魏兵,那到底要不要杀?田忌的心中竟一时犹豫了起来,不过很快田忌就下定了决心,王室的人又怎么样,几百年前就开始被人杀了,也没见怎样,并且,自家君侯明明是为救王室而来,不想对方却替魏侯作伪证,想到此田忌就是一肚子气,于是一咬牙吼道,“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和这个时代每一个诸侯国的人一样,对于王室的人,田忌也有一种从心底眼里冒出来的鄙视或者藐视,如果是魏兵,田忌只会下令阻拦,而王室人,田忌认为虽然会付出代价,但全部杀掉应该不是问题的。

    但仅仅半刻钟之后,田忌的双眼恨不得就要瞪出来了。原来这拨打着周王旗的人,实在太能战了,几个照面功夫,就将齐兵放倒了三分之一,尤其是那架战车,来回冲杀,一杆大戟,四下挥舞,齐兵中竟无一人招架的住。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是自己的人太菜了吗?田忌的脸色都绿了,不过隐约间似乎听到对方在喊着什么。

    就在田忌犹豫要不要再增兵的时候,前面的齐兵又倒下了几个,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田忌身后响起。

    “田卿,让你的人退回来吧,对方像是有什么话想与我们说的样子。”田忌回头一看,竟是个普通小兵,不过再仔细一看相貌,原来是君上已经换好衣服了。

    “诺!”其实田忌也是有这个想法的,这会听君上一说,立即便将自己的手下招了回来,就这么一会功夫,自己人竟只回来了四十多个,而对方却只有一人倒下。

    摆出了阵型,剩下的不足两百人护送着那名假冒齐侯的小兵,向着王室之人缓缓靠近。

    刚靠近,却见对面战车上乃是一名年轻小将,一望见这边靠近,便气喘呼呼的大骂道,“尔等齐人如何不听我话,上来便是厮杀,真当小爷我好欺么?”

    听见此话,战车之上的田忌回头看了眼隐藏在人群中的齐侯,见其点头后,这才转头大呼道,“你是何人?有何话说?”

    “吾乃周天子座下亲卫长公子樊馀也,奉王命前来寻找齐侯,只因吾王有话说与齐侯听。”说着那樊馀端平手中长戟,弯身向那战车之上假扮齐侯的小兵拱手行了个礼,慌得后者很有些手忙脚乱。

    不过由于樊馀低着头,却并没有看见那位“齐侯”的不正常,待樊馀直起身来后,田忌便立即开了口,“有话便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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