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一番话犹如巨石激起千层浪,将殿中之人震得耳旁嗡嗡作响。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太平,反复想着她那句话:她难道不姓李么?

    琅琊王缓缓地搁下金樽,盯着太平的眼睛说道:“但是公主的兄长尚在。”

    太平一怔,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笑道:“你说得很是。但是我的同母胞兄接连被废黜,唯一一个没有被废黜的……堂兄,你不妨去问一问我的旦哥哥,他愿意做这个太子么?”

    她知道李旦的回答肯定是“不愿意”,所以才会这般大胆地对琅琊王说出这番话来。在她的前世,女皇曾经两次问过李旦这个问题,李旦两次的回答都是“愿为阿娘差遣”,两次还政于母亲。

    她的这个小哥哥,心肠比任何人都要柔软。

    琅琊王尚未答话,旁边已经有一位辈分更长的亲王站起身来,问道:“公主此话当真?”

    太平望了那位亲王一眼,记得自己应该称他为叔父,便微微颔首道:“自然当真。”

    “好。”另一位年长的亲王站起身来,道,“那就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上一问罢。”

    李旦被宫人们传召进宫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深夜。随他一同前来的除了宫人们,还有新任的那位宰相裴炎。太平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首,等着殿中的叔伯兄弟们一个个地询问李旦,是否愿意做这个东宫储君。李旦一一谦辞了,而且有些羞涩地说道:自己远不及幼妹太平。

    殿中的那些亲王郡王们,倒有大半都变了脸色。

    太平不急不缓地在高台上抿着酒,不多时便去了大半壶。李旦在下首被灌了小半壶酒之后,竟然醉得当场睡去,被叔伯兄弟们狠狠剜了几记眼刀。而那位年纪辈分最长的亲王……唔,是纪王越王临江王还是江都王?……太平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人的身份,面前却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奇怪的契文。

    “我等认为公主言之有理。”王爷硬邦邦地说道,“但是公主,您的兄长们纵使有些扶不上墙,却不代表您的侄儿们也……臣请公主下令,收养贤、显、旦的子息为宗子,享有承位之权。”

    太平凝神望他片刻,终于模糊地记起来,阿娘在移除武承嗣的太子左卫率职权后,也顺带将他从宗正卿的位子上拨拉下来,换到一处更清闲的地方去任职了。而眼前的这一位,便是继武承嗣之后的新任宗正卿。

    她含笑望着这位长辈,指尖在契文上轻轻叩了一下:“此话当真?”

    那位长辈面色缓和了一些,道:“自然当真。”

    太平几乎要大笑出声来。

    这些死脑筋啊……他们想要她把侄子当成儿子来养,但是他们可曾想到过,这些孩子很有可能会被她养废,被她捧杀?

    她想到李隆基,想到自己那个爱极又恨极的孩子,缓缓地点头说道:“好。”

    那位长辈的面色和缓了一些,殿中的那些王公们则纷纷地交头接耳,在言语中相互试探着,是否也能将自己的孩子作为宗子,送到东宫里去抚养。太平含笑望着那些叔伯兄弟,又微微地抿了一口烈酒,眼前微微地有些朦胧。

    她看上去像是喝醉了,但实际上却清醒得很。

    那位长辈连哄带骗地劝她签下了契文,然后满意地走了。太平身形踉跄地扶着宫人们的手,一副醉意醺然的样子回到了东宫。

    薛绍还没有安歇。

    他迎上前来,将太平打横抱到矮榻上,吩咐侍女取来凉帕和醒酒汤,替公主醒酒。

    太平握住他的手,模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薛绍俯身在她的耳旁,隐隐约约听见太平说道:“明日我便将他们留在长安城中,无论任何书信往来,都逃脱不了我的耳目。薛郎,信我。”

    她朦朦胧胧地说到后来,竟然有些呜咽。

    薛绍有些惊讶,又隐隐地感觉到愠怒。依照太平的脾气,她肯定又去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他招来太平的贴身宫娥,一字一句地仔细询问着。但还没等他问出多少,太平便已经在他怀中醒来,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望着他笑。

    他有些焦躁地屏退宫娥,俯身吻着她的眼睛,诱.哄道:“你又顽皮了么?”

    太平摇摇头,将薛绍的双手拢在手心里,逐一亲吻着他的手指,低低叹息道:“总算落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这回他们再怎么翻腾,也翻不出长安城去啦。我会将那些来往书信截下来……”

    今夜她对琅琊王说的那些话,是第一重保障。

    长安城里那些围得密不透风的侍卫们、那些被截断的来往书信,是第二重保障。

    她手中握有的兵权、她这些年在朝中布下的那些耳目,是……第三重保障。

    这些层层叠叠的煞费苦心的经营,全都是为了那位琅琊王。今夜过后,琅琊王十有八·九便会打消那些奇怪的念头;就算今夜他不打消那些念头,执意想要出兵反对女皇,他的来往书信——给薛顗的来往书信——也会被彻底拦截下来,将薛顗彻底摘得干干净净;就算是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

    她不介意动用手中的重兵,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将琅琊王捉拿归案。

    太平满足地倚靠在薛绍怀里,笑得眉眼弯弯。

    薛绍俯身吻了吻她的眉眼,低声说道:“你倦了。”

    他挥手摒退随侍的宫娥,一勺勺地喂她喝醒酒汤。温热微酸的液.体滑过她的喉间,慢慢地在胃里融成了一股暖意。她有些无辜地望着他,雾蒙蒙的一双凤眼里倒映着他的模样,目光柔得如同化开了一泓春水。

    薛绍心弦微微一颤,有些不自觉地偏过头去,低低地咳了一声。

    想不到他们成亲整整五年,他依然有些承受不住这种温柔旖旎的目光。每每太平这样看他,他都忍不住想要……想要将她狠狠地揉在怀里,狠狠地吻吮着她的眼睛。

    真是,疯了。

    他略微定了定神,将已经空荡荡的瓷碗搁在案旁,低头吻去她唇边那些残留的药汁,然后低低地劝慰道:“睡罢,明日早晨你还要上朝。若是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她窝在他怀里,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乖乖地阖眼睡去。

    等到太平沉沉睡去之后,薛绍才吹熄了残烛,起身走到旁边的偏殿里,展开雪白的宣纸,开始描绘一幅画卷。这幅画是他从两年前就想要动笔去完成的,但是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和机会。

    素白如雪的宣纸上,渐渐地铺开了大片大片的秋海棠,还有一张精巧古朴的美人榻。

    浅浅淡淡地墨色在他的笔下晕染开来,不多时便勾勒出一位温柔恬静的少女。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正是豆蔻一般的年华,柔柔软软地在海棠花畔绽放开来,美得令人心悸。

    这是他记忆深处最为柔美缱绻的一处情境。

    那时她初嫁为人妇,如同飘忽的雾霭一般揉进了他的生命里,从此与他密密地纠.缠在一处,再也无法分离开来,直到……直到两心相契。

    一滴浓墨在宣纸上淡淡地铺开,不多时便被勾勒出了海棠花的形状。一朵、两朵、三朵……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棱,斜斜照在宣纸上,如同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白霜。他笔锋一顿,在卷轴的空隙处渐渐地写出了一首诗来。

    这幅画他做了整整两年,直到今日才显出真正的神韵。

    而明日,便是太平的生辰。

    薛绍在偏殿里画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晨曦初起,才堪堪停住了笔锋。太平已经上朝去了,大约是去处置琅琊王那件事情了。这件事情他隐约听太平说起过一些,但却并不十分详细。他猜想着,或许是因为兄长薛顗也被牵涉进去的缘故。

    但愿这一回,她莫要再卷进任何风波里,也莫要再愁容不展了。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起身到外间去洗漱,然后陪同太平一起上朝。等到下朝之后,太平被女皇叫过去商议密事,他便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回东宫。

    “绍弟。”身后有人唤他。

    薛绍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发现来人是他的长兄薛顗。

    薛顗自从前些年外放为济州刺史之后,已经有数年不曾来过长安城了。这次他回到长安,一是吏部忽然让他回京述职,二是想要同这位幼弟好生聚一聚。这些年他们兄弟聚少离多,实在是……

    “我有一些话,想要单独对你言说。”

    薛顗站在烈日底下,一字一字地将那番话说出口来。薛绍站在三丈开外的地方,有些惊讶地望着兄长,神情微微地有些不解。然后他上前两步,温声说道:“大哥随我到东宫去罢。”

    薛绍停顿片刻,又说道:“公主将东宫六率的符契交到了我的手里。如今在这长安城中,再没有比东宫更适合说话的地方了。大哥若是不信……唔,大哥应该是相信的罢?”

    最后那半截话,薛绍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薛顗笑了,上前拍拍薛绍的肩膀,和蔼地说道:“大哥信你。”

    他停了一停,又说道:“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公主居然会这般……信任你。”

    薛绍薛顗顶着烈日,慢慢地朝东宫走去。薛绍见兄长神色如常,便大致同他说了一些长安城中的近况。包括前些年薛顗外放、薛绍搬到公主府里以后,侯府便渐渐地有些败落了,而且有不少人试图从中探听一些消息。那处地方临近东市,实在是有些鱼龙混杂。

    薛顗静静地听薛绍说,偶尔点评上一两句,却并没有过多地说些什么。薛绍回到东宫之后,便传唤了一队亲卫在外间守着,然后转过身来看着薛顗,笑问道:“大哥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薛顗一动不动地看了薛绍很久,最终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薛绍目光黯了黯,有些不悦地问道:“大哥何出此言?她是我的妻子。”

    “但她是大唐的公主,她想要做大唐的储君,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薛顗紧紧地盯着薛绍,试图从幼弟的神情里瞧出一些不悦或是不满的情绪。但是薛绍仅仅有了片刻的愣怔,似乎是在疑惑兄长的这番言辞,却没有半点不满的情绪。薛顗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幼弟,咬牙说道:“她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你可曾考虑过自己的处境?可曾考虑过族人的处境?薛绍,太平公主她是在引火,随时可能焚烧到自己身上!她、是、大、唐、的、公、主!”

    薛绍目光黯淡了一些,没有说话。

    “我不是在以兄长的身份在对你说话,我是在以人臣的身份在对你说——薛绍,大明宫中的那位陛下试图要改唐为周,你知道么?她试图要杀掉李姓宗室,你知道么?她——”

    “我知道。”薛绍低低地说道。

    “从一开始,公主就在劝阻陛下,试图消解陛下与李唐宗室的矛盾。陛下登基的头两个月,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在对我说,希望我早些把公主请回来,因为唯有公主才能劝得住她。这些日子公主已经开始动手,将武姓的勋贵一个个推到清闲的职位上,然后慢慢地闲置。

    你所担忧的事情,我也曾经担忧过,也曾经想要劝服公主。但是后来,我却被公主劝服了。我看着她替大唐开疆拓土,看着她逐步收拢民心,看着她一点点地去化解那些纷争……

    我前两年在族中押过一封契文,一旦太平公主她……她因为谋逆罪而被处决,我便会在前一日被‘驱逐出宗’。”

    薛绍望着自己的兄长,一字字地说道:“我信她,也想要陪她一起。”

    在此之前,所有的事情都会被安置得妥妥当当。

    薛顗瞠目结舌地望着薛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怪物。

    薛绍苦笑一声,道:“大哥或许认为我是疯了,事实上我也认为自己是疯了。从小到大,我从未这样真真切切地喜爱过一个人,只要稍稍想到她的模样,便会感觉到心安。

    公主她……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知道公主的极限在哪里,也知道她最终能走到哪一步。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她的性情,也再没有哪一个人,比我更想陪着她走下去。

    大哥,我素来敬重于你,但太平她……她是我的命。”

    他一字一字地说出那番话来,神情丝毫不似作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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