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听出二哥问这个问题的慎重,所以我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走到了他身旁,紧紧握住了他微凉的手:“关于亲人二字,在年幼时给我最直观的印象便是有血缘关系的,常年会生活在一起,互相关心对方的人。后来再大些进了天庭书院,夫子说,亲,衬也,言相影衬也。属,续也,恩相连续也。当时我听得两眼茫然,师父却摸了摸我的脑袋,对我解释说:“通俗一点的说法,亲人便是指不管你发生什么都不会舍弃你,总是会站在你的立场无所求的守护你,为你牺牲一切甚至自己生命的人。本来我依旧还有些不太明白,可当我出门看见来接我回家的你和爹爹,我却又好像隐约明白了一点什么。”

    “二哥,你知道的,我从小便有些迟钝,尽管教导我的使殊冥是天界最德高望重的上古尊神之一,然而身为他弟子的我,不管是学习道典,还是演练术法,我都迟迟无法理解贯通。那会儿天庭书院内很多拜师未成的神族在青岚的挑唆之下总是针对于我,但每一次二哥都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护在身后,就算对方人多势众,当时的你根本就打不过他们,却依旧没有一次退缩过。平日里那样怕疼的你,就算被他们揍地鼻青脸肿,在回头的瞬间也会笑容灿烂的对我说,别哭,哥哥不疼。出师之后,你入了战神殿,其他的神祗在出任务的时候都会挑选一些简单的没有太大难度的,唯有你总是挑选那些没有人愿意去做的任务,很多人笑你傻,可你却挺直了脊背骄傲的对我说,身为神祗既享受了苍生的供奉,便理所当然的要庇佑苍生,而任务越难,便越说明那个地方急需要神的帮助。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天的最后你对我说,别人怎么做怎么想你管不了,你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神的称谓。”

    “这些年西天举办过很多次的论佛大会,大多数内容我都忘记,只记得有一届西方很多佛祖弟子都振振有词的在说五蕴皆空,众生皆同。关于五蕴皆空,西天给出的解释是,身也空,心也空,物质世界、精神世界一切都空,身心也无,感觉也无。能念布施,自然持戒,起心动念,对与不对,善与恶,都抛掉,当然是戒了。后说众生皆同,便是指一切亲人、爱人甚至仇人,都一律平等相待,无苦亦无乐,既无欢喜也无悲,实相般若自然呈现,便会再无妄念,无悲痛。当时我因为在会上嗑瓜子打瞌睡被护法罗汉请出了会场,但后来听爹爹说,当时我们道家的神族几乎都被辩得哑口无言,有好些心智不坚的神当场便开始怀疑自己之所以天道难成,皆是因为过往诸事繁多情绪良多造成的,甚至还有打算当场剃度皈依西天。然而恰好此时,瑶华帝君堪堪赶到,他说,道佛两家从道统上就有根本的不同,出家人六根请进,讲究五蕴皆空,本是理所应当,但众生皆同这一点,他却不同意。西天很多的佛都是独自历经重重磨难方得的正果,故而世人提到佛都是用的位,位者,单独指一人也。可神祗大多都出生神族,有自己的族人、亲人甚至爱人。瑶华帝君说,神可以学习佛的慈悲,学习佛的博爱,但同样神也可以有自己的偏好。因为有羁绊,有亲人,有爱人,有属于自己应该要承担的责任,所以神才会更加勇敢,也才会因此而变得更强。族人、亲人、爱人,他们皆属于芸芸众生,但却又与芸芸众生全然不同,道法讲究因果,正因为有他们的存在,神族才会有现在这般欣欣向荣的结果。”

    “二哥。”我抬眸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皆用从未有过的认真姿态道:“自你失踪之后,我也入了战神殿,这多年我从没有放弃过寻找你,对我而言,无论发生了你都是我的二哥。即便你现在已为魔,我也相信你一定是有逼不得已的缘由,你是神也好,是魔也罢,天上地下谁也不能阻止我与你相认,谁也无法改变我们之间的亲情和信任。”

    二哥怔怔看了我良久,方才用他寒凉如冰的手缓缓握住了我的手,随后唇角微扬,轻轻笑了笑,原本漆黑幽深的眼也因染了笑意而骤然变得温暖。

    他说:“鉴定完毕,能说出这样的蠢话,除了我那傻妹妹应该也没有别人能伪装。”

    我板着脸,一本正经道:“二哥,别打岔,你知道我想问什么,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作为你唯一的妹妹我都有权利知道。”

    二哥眉梢微抬,便将意味深长地目光落在了我身旁的碧方身上:“已经知道带相好来见家长了,确实不是小孩子了。”

    眼瞧着二哥又准备再度岔开话题,我咬了咬唇角正准备绞尽脑汁地将话题再拉回来,谁知碧方这家伙居然一点也不嫌乱,居然在二哥话音一落的瞬间当真十分干脆地叫了一声:“二哥。”

    我:“……”

    之后因着二哥铁了心的带歪话题,再加上碧方又不知抽什么风,只要二哥笑眯眯地唤他一声妹夫,素日里一直保持着高岭之花形象的他,居然立马便会随声附合。

    二哥越是不说,我便觉得此事肯定还另有蹊跷,而他现在越是表现得越是平静,我便越担心他会逃跑。

    而结果,也果真不出我预料。

    在来之前碧方告诉过我,想要从泪海直接进入黄泉,最好的时机便是七月十四鬼门关大开之际,那会儿万鬼齐出,冥界诸神繁忙对黄泉的看管也会有所不足。

    眼下距离七月十四还有大半月的时光,一来为了从二哥这里探听出当年的真相,二来为了防止二哥中途会搞妖蛾子逃跑,当晚在寻到暂时的歇息之地后,我便让碧方松开了二哥身上的缚神索,转而让他直接将缚神索将我的左手和二哥的右手牢牢绑在一块。为以防万一,甚至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将二哥的手死死垫在了我的脑袋下。

    可尽管如此,翌日一早,当我再度醒来之时,却发现原本应该绑着二哥的缚神索全部绑到了我自己手上不说,原本应该在我身旁熟睡的二哥竟然早已不见了踪影。

    “坏了!”我疾步走到低头在摆弄着什么的碧方身旁,大惊失色道:“碧方,二哥逃跑了。”

    “嗯。”碧方点了点头,淡然道:“我早些时候醒来他便已经不在了,也怪我大意,缚神索能困住的是神,却忘记了二哥他现在可能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神了。”

    “那怎么办?”我焦急地在原地踱步:“七月十四鬼门开,他会不会见我们守在泪海便索性放弃了从泪海这边进入黄泉,然后去寻找其他可入冥界的方法?但是现在外面到处都是他的通缉令,三千世界数万天神都在寻他,要是他被那些神祗盯上了可如何是好?”

    “别急,二哥现在应该还在泪海。”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碧方动作优雅地起身。

    我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碧方缓缓摊开手掌,指尖白皙如玉的掌心中间赫然放着一只浑身碧绿的玉蝉。

    “这是?”

    “虽然之前我并不知道二哥会这么快就有所动作,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便将缚神索上浸染了些密香,而这玉蝉便是专门用来寻那密香的法宝。”

    当玉蝉苒苒扑腾着翅膀飞起来的瞬间,我攥着碧方的袖口,我热泪盈眶的看着他好看的侧脸,万分感慨道:“像你这样智慧与美貌并存,细心与英勇同在的优秀俊杰,你心仪的姑娘居然还会看上旁人,真是暴遣天物,她是不是眼神不太好?”

    碧方侧头目光深邃地看了我一眼,淡声道:“她眼神挺好的,就是脑子有点不太好。”

    我眼神飘忽了一下,确认四周再没旁人,这才踮起脚尖揽过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这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算了,可不能对人家姑娘说。这世间的姑娘大多都喜欢听甜言蜜语,你要是对着她也这样毒舌,人家姑娘不理你算是轻的,要是当场揍你一顿再和你老死不相往来,到时候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嗯,你应该还没对那姑娘说吧?”

    碧方把玩着不知何时拿出来的折扇,悠悠道:“晚了。”

    我讶然看他:“你居然已经说了?什么时候?”

    他忽地凑近我,长睫若翎,在他俊秀的面容投下浅浅阴影,有那么一瞬间,我猛地听到了自己心跳骤然加快的声音。

    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让我觉得有一种似曾相似的熟悉感。

    想当初在容微帝姬一事之后,我本打算去凡间历劫升阶,但最终因为畏惧司命府上那些各种坑爹的剧本,最终我还是没能鼓起勇气。

    可就在我犹豫的那会儿,对我承诺过一定会变强再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的帝江,却先一步毫不犹豫地选定了渡劫剧本。

    那会儿天界有很多的神祗都在渡劫的过程中,因为被凡尘的情感或者醉生梦死所诱惑不愿意再回天庭,再加上帝江身上伤势并未痊愈,一旦入凡身上仙气便会泄露,恐怕会引来很多妖怪的觊觎。而身为凡人的他又毫无自保之力,若当真被妖怪所食,从此恐怕天上地下便再无帝江,也再没有了我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是以我踌躇许久,终是忍不住寻到了司命府上,向他打听帝江的渡劫之地。

    然而长着一张可爱娃娃脸的司命,却笑吟吟地看着我,关于地点身份什么的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道:“如果你的帝江再没有倾城的颜,绝世的剑,神通广大的法力和不老不死的身体,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食五谷杂粮会生老病死,甚至他不再记得你。你还是要执迷不悟的去找他吗?”

    “怎么不去?不记得便再相识,我亦可以在凡间陪他生老病死。只要他还是帝江,我便心满意足。”

    “哦。”

    他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任凭我如何软硬皆施的痴缠,这个可恶的家伙都不肯在多说半个字。

    无奈之下,我只好自己前往凡尘。

    我走遍了大江南北,问遍了所有路人,也不知兜兜转转了多少年,最后终于在一个偏远的小镇嗅到了有关他的气息。

    可是我终究来得太晚。

    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成亲了。新婚夫人玉肤花貌,红衣银钗,看上去和他极为相配。

    在凡间重生的他,没有了当年统率众神的绝世风华,也没有了那些年让无数神女仙娥魂牵梦萦的俊美容颜。

    很平凡的面容,眉眼温和,知书达礼,除了当年那清冷的气质外,其余的一切几乎变得面目全非。

    不过,幸好,我终于找到了他。

    最开始我本打算变做一个骇人妖怪去直接将他抢走,可是却又怕一不小心把他吓死,我又再难四处奔波。无奈之下我又只好采取第二策略,变做翩翩美男子去勾引他家娘子,走迂回道路去破坏他们的夫妻关系,然后再趁虚而入。谁知却不曾想那女子竟对他一往情深,无论我百般挑逗却始终无动于衷,让我备受打击。

    最后已经技穷的我,便只好露出真身打算就在他家隔壁住下。总归凡人一生不过朝生夕死,待到他寿终正寝之时,我再带了他的灵魂离开也不迟。

    且经我仔细观察发现,这一世的他除了看书以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蒸馒头。

    每天卯时起床,快到辰时的时候便推出去卖,他娘子七月便站在门前吆喝。他做的馒头个又大味又甜,几乎每天都能卖得一干二净。

    他做馒头,我买馒头,一来去混个脸熟,二来打听他与那富家姑娘的恋爱史。谁知这不去还不知道,一打听这姑娘的背景那可不不得了。

    除去九天之上的神,在这个世间最尊贵的莫过于帝王之家,而那姑娘便正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七月帝姬。

    按理说一个身份尊贵的帝姬与一个山野之地的毛头小子应当扯不上什么关系,可偏凑巧的是,七月帝姬刚出生之时,便有一云游四方的白衣老道突然从天而降,说是帝姬福薄不能享受皇家恩泽,若从小寄养于道观过清苦生活远离红尘,说不定还能活过双十年华。

    七月帝姬出生之时亦是他的结发皇后逝去之时,所以对于爱妻留下的唯一血脉,天子自是万分心疼。但一听说要让自己的女儿去受苦,天子一时之间自是相当不舍。于是几番思索之下,天子便抱着如果有万一如果有奇迹的心态将一面将那仙人留在宫中一面让九十九个有经验的乳娘好生照顾。

    起初直到孩子满月都一直是好好的,所以天子高兴之余便命人大肆兴办七月帝姬的满月酒。

    然而就当所有宾客齐聚一堂的时候,七月帝姬却突然浑身抽搐大哭,纵使整个太医院倾巢出动也始终不见任何起效,到后来便是吐血不止。而就在所有人都望无奈的时候,那日的白衣老道便悠然从殿外走来,只是轻轻对着七月帝姬的额头轻轻一点,帝姬便安然熟睡了下来。也是这时天子才真正从心底重视老道的话,急忙将自己的心肝宝贝儿送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峨眉。

    却不料峨眉清苦,再加七月懂事之后便因缘巧合之下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于是便三番四次的开始往山下跑。因是皇族后裔,所以寺中师父也并未过多干预,不仅让她带发修行甚至连平日穿着也都是照大户人家的姑娘打扮。

    就在这山中与红尘的奔波中,在她年华最好的时候,她遇见生命中最美好的男人,帝江。

    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大雨过后的泥泞山路旁,他拎着一个水桶,一瓢一瓢小心翼翼的将水坑中的蝌蚪舀进水桶中,然后带至河边放生。清秀的背影,温柔而慈悲的神情,让她不禁微微动容。

    而第二次看见他的时候,正值干旱欠收到处饿殍遍地,她与师傅一起下山救济百姓,而他亦是其中一员。但让她震惊的是,明明他已饿的只剩皮包骨头,却依旧还是将到手的食物赠与老弱妇孺,然后自己要么饮一瓢河水要么嚼几块树皮草根。

    从此她便离开了峨眉一直跟在他身边,有时候远远看着他,有时候会默默的陪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终于有一次,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想去问他究竟想去哪里他又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一群马贼突然将她绑了起来带回了山寨。却不曾想,到寨的时候,他竟也在。而且由于身上的钱财都赠与了灾民家中又没亲人的缘故,他便被打得格外凄惨。

    她虽是公主却没有公主的权利,她想救他,想让他活下去,而这唯一的方法便是献出她自己,用她自己来换取他的自由。

    那天,她正好双十正满。

    在确认他真正安全之后,她亦从马贼头子的床上艰难爬起,用最后的力气放了一把大火想与这些扰民的罪恶同归于尽。

    谁知他却折而后返,从漫天大火之中将她救下。

    她失了贞洁没脸见他,但他却紧紧拥抱着她,对她说:“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从此他不再浪迹天涯,一心陪她在山野养伤安家。而她亦摆脱了出生的诅咒,抛弃了帝姬的身份,为他洗衣做饭执手相伴。

    原来,在我寻找他的时候,亦还有一个姑娘,为她抛弃了骄傲洗尽了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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