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而行,龙绍向张天仪问起这药材生意的来龙去脉,听张天仪说,自从清流会散了之后,一直在为将来的生计做打算,想先前贩卖私盐,放高利贷这些非法营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唯一算得上合法的矿山如今也到了丘胤明手上,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旧路虽没,新路又开。说到丘胤明夺他旧部一事,面无怨色,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龙绍不免好奇地从中挑拨了一句,谁知二人皆不在意,顿显得他自讨没趣。于是一路都没怎么再开口,听张天仪细说。原来,他从前无意中得到一些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在荆州的文武官员,富商大贾无不喜爱,可数量有限。最近却在九华山枯云禅师的帮助下破解了配方,于是辗转南下寻找药材卖家。因素知江浙一带贸易鼎盛,常有商人从海外贩运珍稀药材,便从南京一路南下,最终在杭州府物色到了合适的卖家。

    龙绍听罢,面上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却也没妄加议论,只道:“张先生为生计奔波,辛苦了。你这所谓灵丹妙药,就是上回送给我大哥的那玩意儿吧?”张天仪点头确认。龙绍微微眯着眼道:“你做你的生意,发你的财。我倒是要好好去劝劝大哥,让他别和那些贪官污吏恶霸奸商一般见识,贪恋享乐,沾染恶习。请张先生也不要有意纵容他。”张天仪笑道:“二庄主见识不凡。朱庄主他毕竟出生贵胄,爱些稀奇物儿,偶尔放纵一下,也能理解,不必担忧。”

    丘胤明方才听见张天仪话语间“荆州文武官员无人不爱”一词,心念一动:原来他当初贿赂官员不仅仅是钱财,还有这神神秘秘的灵丹妙药,怪不得如此凑效。那些贪官金银财宝见得多了,一般东西也不会稀罕。如此说来,张天仪的这笔生意倒值得留意。

    那药材商人招待张天仪的地方在城北一隅闹中取静,花木繁茂的小巷子里面,穿过沿河闹市走到那座院墙高耸的宅邸只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却一下子将嘈杂市井隔在了身后。方才感叹此地幽静,进门之后却又是一番全然不同的热闹。

    后花园中别具一格,几座高低错落的楼阁和婉转曲迂的回廊相映成趣,中有一池碧水,藤曼垂临其上,柔枝照影,下有红白鲤鱼沉浮嬉戏。虽时值早春草木尚显萧索,但窗台供桌上摆放的茶花,春梅,杜鹃,和廊下鸟笼中铃铃轻啭的黄鹂,画眉,堪将庭院打点得生机勃勃。更有杭州风月场中的数位名妓前来陪场,清歌妙舞,乐声笑语,春色满园。

    请来的宾客多是行会中的药商,张天仪向主人介绍说,随同前来的二位皆是大东家的公子,主人家自是招待得十分殷勤。宴席过半,听张天仪和那药材商人细谈买卖,讨价还价,丘胤明和龙绍都觉得无甚趣味,辞席出来。主人即刻招来两个美妓,让陪着二人随意赏玩。

    此时,二人临窗对坐在假山顶上的小轩中,一妓执笛慢悠悠地吹着一曲雅调,另一个侍立斟酒。龙绍侧眼望着园中,细品杯中佳酿,看似闲适。丘胤明放在桌子上的手捏成了拳头,振目问道:“你到底为什么对她下手?她是哪里得罪你们了?”

    “不为什么。”龙绍转过目光,毫不避讳,“师父要称霸,我就替他扫除一切障碍。她是西海盟的一大支柱,早晚是祸害。”轻叹一声,又道:“若早知你是师父的儿子,她又是你的女人,何必多此一举。”

    “混账。”丘胤明咬牙道,“不过你倒是告诉我,当初这主意是谁出的?”

    龙绍将杯中的酒一口饮下,盯着丘胤明的眼睛道:“这重要吗?反正毒箭是我射的。”唇边浮现一丝嘲笑又道:“如果我跟你说,我后悔过,你相信不?”他身子微微前倾,“做了就是做了。要多少理由!实话告诉你,她爹亲自长途跋涉到巫山,也问我同样的问题。后来还不是认了。不择手段的,天下何其多。”朝丘胤明扬了扬下巴,“你能说,你就青白?就算你现在清白,能一辈子清白?”

    丘胤明握紧的拳头松了一下。龙绍看在眼里,“嗤嗤”一笑,说道:“如今都是自己人,坦白了吧。我就不信,你真的是个正人君子。忠孝仁义,你是做到了几条?”

    丘胤明沉气敛容,不痛不痒道:“我问心无愧,不用他人评说。”

    原本他的怒意令龙绍有几分异样的爽快,可见他很快平静下来,龙绍反倒有些隐隐的失望,扭头对那吹笛的乐妓道:“换支曲子。”

    笛声一转,方才是清泠幽至的调子,眼下忽而生出几分清丽跳脱,十分悦耳,正是《落梅》。龙绍目光一黯,眉头微锁,好似突然有了什么纠结心事,兀然望向窗外。

    “二庄主,你对家父的孝心,对朱庄主的兄弟情谊,我都很明白。”丘胤明低而缓的声音把龙绍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家父威名盖世,前来效力的人虽多,可有几个能同你这般。我看多是借着高枝以望日后分一杯羹,这倒还好,麻烦的是,若有口蜜腹剑之徒蛰伏其中,将来逮着机会,便来个偷天换日。”

    龙绍猜到他意指何人,可嘴上却不肯放松,讥道:“贼喊捉贼。”

    丘胤明不恼,回道:“我虽不敢自称君子,可对亲生父亲难道有什么图谋不成?你也知道,家父自恃不凡,朱庄主虽有心却未必有力,你我若再针锋相对,到时候争不过西海盟,也是情理之中。”龙绍道:“你这是打的什么算盘?西海盟主早晚是你岳父,你若肯站在我们这边和他为敌,可真能算得上两面三刀了。”说罢得意地看着他笑了笑,又道:“恒大小姐的眼光,真是不敢恭维。”

    “随你怎么说。”丘胤明依旧不恼,“你自己心里明白,父子,师徒,到底哪个更加密不可分。”

    这句果然刺到了龙绍的痛处,令他脸色徒然阴郁,眼光也显得凶恶起来。丘胤明却微微一笑,道:“急什么,依我看,家父信你可要比信我踏实得多。另外,我实言相告,西海盟也并非一团和气,真正麻烦的对手未必就是盟主。莫说我和西海盟有瓜葛,家父和祁先生的渊源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岂不是比我更厚一层。至于这个卖药的张先生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倒是该多多留意。我的人说,他今天清晨偷偷溜出去,不知见了个什么神秘人物。”

    龙绍一惊:“你还知道些什么?”

    “就这么多。我犯不着对你隐瞒。”

    龙绍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垂目思索了一会儿,正色道:“好,暂且相信你。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今晚若有一战,立见分晓。”

    不知张天仪何时同药材商谈妥了价钱,宴席过半,天色已晚,主人欲挽留,可因晚上尚有大事要办,三人未留下吃饭,快行返回客店,一路无话。

    至客店大堂,丘允早已下来,桌上摆了饭,数得上号的高手皆在座,可坐在丘允身边同他攀谈的却是这两日都不曾露面的陆长卿。看见门外来人,陆长卿起身来满面笑容地同三人见了礼,入座重新客套一番后,方得知,原来他是来辞行的,刚到不久。

    听说众人当夜即将赴西海盟主之约,陆长卿婉言称赞丘允有此胸襟之后,又不无担忧地说起如今武林局势动荡,人心难料,云云,与他先前来此参加盛会的希冀背道而驰,心生退意,欲趁此次远行之机,游览江南各镇,而对于推举武林盟主一事,自是对丘允全力支持。如今如衡山,神剑山庄等中立门派,不愿在此风口浪尖出头的,已悄悄离开了杭州。陆长卿道,回乡路上将去拜访一些掌门,为丘允多多言善。也亏得他能说会道,原本闻风而撤,明哲保身的伎俩,生生被他说得有情有理。

    一起用过晚饭,陆长卿方起身告辞,丘胤明将其送出门外。二人并行到百步之外,陆长卿方改了脸色,颇有几分忧郁地感叹道:“真想不到,原来事情闹到了这样。老宗师如此飞扬跋扈,我怕归顺春霖山庄终非长久之计啊。更想不到,丘公子,原来你和宗师竟是父子。我可否斗胆问一句,你对将来作何打算?”见丘胤明一时踟蹰,又解释道:“我本山野闲人,在江湖上求得一清名足矣,无意归附权势,更无意参与任何血腥争斗。唯愿武林同道世代交好,共尊侠义。倘若此番春霖山庄同西海盟大势火并,出于道义,出于交情,不可能置身世外。丘公子你明白,我门派人少势微,经不起这样的风浪。”

    丘胤明道:“陆兄的心意和苦衷我能领会。不瞒你说,我骑虎难下,步步如履刀尖。家父的雄心大业,作为儿子不得不支持,可于春霖山庄旧部来说,我毕竟还是个外人,更何况之前种种芥蒂,令我在此四面皆敌。西海盟于我亦有割舍不开的关系,但他们那边人心不合,暗潮汹涌,将来是怎样的局面,谁也说不准。依我看,这两边皆不可靠,现今我只能留在这里见机行事,不过倒还有两个兄弟在武昌为我招揽人手,并打点一处后备的产业,就怕这些人也免不了卷进来。”说罢摇头,“也不知那边现在怎样了。”

    陆长卿道:“丘公子上次仗义相助,我一直没机会报答。不如,我这次回去路过武昌时,帮你照看照看?”

    “陆兄不是要去游览江南名胜么?”

    “唉,那还不是托词。如今我哪有这心情。”

    丘胤明想了想,道:“那我就先谢过了。”于是,把在武昌府大冶县矿山的情况和陆长卿交代了清楚,又道:“其实,最要紧的就是让陈兄弟他们和当地的官府,豪绅都打点好关系。我会让刘立豪也回去办这事,他倒是个行家,这之前就请陆兄多关照。春霖山庄这边,无论将来怎样,我一定不会让他们为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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