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铺絮,彤云垂幔,庭院中东风渐卷。园中游廊处一坐一站的男女,却丝毫没有赏玩这初春景致的心情。

    彩鸳仰头看着垂目不语的宋蕴山,几乎有些恨他的吞吐不决,轻轻推着他,道,“我说了这半日,说得口干舌燥,偏你还能这般无动于衷?难道真是铁石心肠不成?”

    宋蕴山秀逸的双眉轻轻蹙起,面上仍是和顺温润,说出的话却柔韧坚持,“我听王妃的,王妃说不能在此时告诉王爷,自然有她的道理,我……我不敢违逆王妃。”

    彩鸳嗟叹一声,道,“那就不麻烦长史你,我来写这封信还不成么?这事是我要告诉王爷的,与你们都无干。”瞪了一眼宋蕴山,终是放缓了语气道,“一个女人生孩子是多艰险之事,你不会不懂,眼看着娘娘身子一天沉似一天,她嘴上虽不说,其实心里何尝不想能有人陪在身边。这个人自然不是我,也不会是你。”

    宋蕴山蓦然抬眼看了看她,眉心却不受控制的一跳,半晌极轻极缓的摇了摇头,道,“王爷多艰难方才攻下了济南,如今山东半数州府已在他掌控之下,正该趁此时机乘胜南下。我实在不能,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影响他。彩鸳,望你明白其中关键,这也是王妃为何做此决定的初衷。”

    彩鸳无奈的望着他,深觉面前之人外表温驯,内心执拗,认准的事情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不禁轻声嗔道,“也不知道你是为王爷着想,还是只愿意听王妃一个人的话。”

    她侧头沉默片刻,便没留意宋蕴山脸上忽然现出的扭捏尴尬,倒是脑中灵机一动,笑道,“那好,我不勉强你。只和你说一个道理,如今你们坚持的都是自己的想法,可有谁问过王爷是怎么想的?万一他能安排妥当,也觉得回来陪王妃更为紧要呢?说到底,咱们谁都不能代王爷做决定不是?”

    宋蕴山心中莫名一跳,只抿嘴沉默不语,便听彩鸳又道,“依我说,这事还是由我来告诉王爷,至于之后王爷回还是不回,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如何?这下你总该同意了罢?”

    良久,宋蕴山才无奈的笑了笑,微微颔首道,“罢了,我说不过你,就依你好了。真是没白跟着王妃这多么年,心思口齿皆伶俐,我确是招架不住的。”

    彩鸳见心愿达成,站起身来,一面咯咯道,“你才知道啊?往后可小心着些罢,我嘴上是从不饶人的。”方走了几步,又扭身回眸笑道,“我知道你最是听王妃的话,且放心就是,我必然不会出卖了你,不过你须得想想,拿什么回报我才好。”

    到底有几分害臊,撂下这话她连忙转身跑走。徒留宋蕴山呆呆立在原地,半是惆怅半是迷茫,耳畔明明还萦绕着适才她的娇笑,心里却愈发空荡荡的毫无依凭。

    济南的春天原比北平来的要快要早,布政司正堂上已更迭了一番人事。李锡琮与亲信部众正于此地相商战事,才说到下一役该取哪处城邑,便听得侍从入内来报,有朝廷特使亲送书信前来。

    展开信笺,纸张上散发的龙涎香气已蔓延开来,堂上众人皆是耳聪目明之辈,不免于嗅到气味的一刻举目互相对望。须臾之后,他们业已看到主君的唇角泛起了一抹淡然疏懒的笑意。

    李锡琮环视众人,轻轻扬了扬手中信笺,道,“诸位,皇上想与孤王议和,划江而治,分庭南北。”

    堂上众将再度面面相顾,有人惊喜,有人惊忧,更有人连连摆首,不以为然道,“咱们再下一程便已近应天府,朝廷自然心生畏惧,只是于此时抛出这等言论,恐怕有缓兵之嫌,王爷切勿中了朝廷诡计,更加不能偏安江北,那便与出兵时讨逆之言相背,在天下人眼中亦会失之道义。”

    一言既出,众口纷纷,倒也算同仇敌忾,李锡琮谛听一刻,挥手阻断众人话头,道,“诸位不必担心,孤王没有议和的打算。早前孤王接禁中秘报——皇上拟采薛侍郎议和,求缓攻之策。却于五日前,再拜东昌侯为将,挟应天府之师,北上欲屯兵德州。”

    说到此处,堂上便爆发一阵愤慨之声,李锡琮冷笑道,“朝廷翻云覆雨,孤王却不意虚以委蛇,来日大战,还要仰仗诸位全力以待。”说罢,已站起身来,拱手道,“孤王在此,先拜谢诸位了。”

    众人忙纷纷起身,相继拜倒。其后再议一刻军务,方才渐渐散去。李锡琮回归内堂,更衣净面,见案上摆着几封信笺,猜度其中大约有家信。启开看时,果然有周元笙书报平安的内容,他前后仔细品读良久,借着那婉丽字迹,想象着书写之人的脉脉凝视,浅浅含笑。

    屈指一算,他们已分离半年有余。白日里或在沙场,或与众将相对,尚且不觉思念入骨。似这般私下独处,或是午夜梦回,方才惊觉,自己竟无一时一刻不在记挂其人。

    如若不是那感觉太过真切强烈,他自己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亦会陷入这样缠绵无措的情绪里。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原来说得便是眼下这个情形。

    李锡琮笑了笑,抚信许久方才放下,随手拿起另一封展开,目光悠悠落于其上。不过几行短短字句,却令他骤然睁大双眼,持信的手指竟于接下来的一刻,微微颤抖不止。

    轻薄的纸张在他的指尖起伏,宛如他的神思、他的心意一般,于无人看得见之处翻涌起伏。李锡琮无意识的缓缓落座,将那页信纸置于案上。也许是情绪太过激动,也许是情绪还须掩饰,他只觉得胸口滚滚发烫,仿佛有什么物事要刺穿他的胸膛,可双手却是冰凉发抖。

    他的妻子,在千里之外的地方,正独自孕育着他的骨血。他早前不察,向来不知,这样浑浑噩噩,任她在身怀六甲之时,奋力坚守一座城池。他对她的眷顾,他对她的信任,竟然是这样的予取予求。

    他倏然想起,许多年前与母亲分别的那一日,离开自小生长却厌恶的宫阙,离开自小居住却并无情感的都城,他以为他最终还是会返来,或者总有一天她的母亲会与他团聚在别处。他是如此规划,可惜人生并不会永远朝着他想要的方向铺陈道路。离开的那一日,他并不曾哭过,因为他告诉自己,总不会太久,他仍是能再与母亲相见。如今想来,那样轻浮的自负让他觉得可笑,那些欠下经年的泪水,也终于在某个夏夜流淌干净,可他心中思念的人却是真的再也唤不回来了。

    他一直自诩从不相信命运,从不忌惮命运,却在此时因相似的情感,相同的在意而深深畏惧。命运待他算不得公正公平,直将他所有喜乐的根源悉数连根拔除;命运待他亦算不得不公不平,在他转而求取执念欲望之时,到底赐予了他一线曙光。二十多年的生命,兜兜转转方让他寻觅到了她,以至于他已无法可想,若当真失去了周元笙,他即便得到了江山,得到了至尊之位,其后的岁月里,他能否安然的接受自己孤家寡人的命运。

    窗外流光飞舞,春/色无边,李锡琮独坐内室,面色沉静若春水无波。直到日上中天,他终于才起身披衣,吩咐侍从备马,随后匆匆赶赴昭阳郡主薛淇和冯长恩下榻之所。

    薛淇与冯长恩正待用过午饭,见他前来,皆起身笑迎道,“王爷此时到访,是要与我二人赐午宴不成?”

    李锡琮不过淡淡一笑,请他二人坐了。略作沉吟,便对冯长恩,直抒胸臆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两件事和将军商议。一则,是为战事。如今形势,我军虽暂时占得上风,然而朝廷业已再结重兵,欲在德州阻击。与其直面南军,其后再一府一州攻占下去,不如速战速决。目下应天府兵力尽数出动,京师势弱无备,这便是绝佳之机,可绕过山东,直捣应天,自瓜州渡江,攻占金陵。况日前已有登莱水师投诚之举,为我军渡江之战如添虎翼。是以我思量许久,方定下如此计划。不知将军听过,意下如何?还望不吝赐教。”

    擒贼先擒王,这本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不出李锡琮所料,冯长恩默然片刻,便即颔首道,“王爷筹谋远虑,此时直取京师,不仅于我军有利,更于山东、直隶万千军士黎民有利,其间或可减免死伤,其功在当下亦在千秋。臣该为免遭战事祸乱之黎庶,感念王爷仁德之举。”

    李锡琮垂目一笑,轻轻摆手道,“将军仁善,存心不忘百姓,孤王亦深有感触。既然将军认为此举得当,我便对你说接下来之请,还望将军能尽力成全。”

    冯长恩看了他一眼,道,“臣聆听王爷令旨,不敢有误。”李锡琮笑笑,诚挚直言道,“那么直取京师这一役,恳请将军代我督战,代我行权,代我领兵。我麾下众将对将军素来敬服,将军亦不必有所顾虑,来日只须全力指挥战事即可。”

    冯长恩倏然听得此语,大感不解,不禁问道,“王爷此举何意?难道你不亲自指挥大军南渡?还有别的要事,尚须在此刻督办?”

    李锡琮默然一笑,半晌看了看同样凝眉注目自己的薛淇,轻声道,“我刚刚知道,阿笙有身孕了,且已临近产期,我该在这个时候回去陪她。”

    冯长恩怔了怔,旋即含笑道,“这是喜事,臣恭喜王爷,恭喜王妃。”

    李锡琮颔首浅笑,方欲再开口坐实他的求恳,忽听薛淇笑了笑,道,“这样的事,王爷不是该拜托我这个母亲么?还有什么人比我更合适照顾阿笙。可叹这孩子竟瞒得这般紧,连我都不肯相告。罢了,不如我返回北平,照料她一道也就是了。”

    这是再合适不过的说辞和结果,李锡琮自己也想不出理由反驳,只得垂眸涩涩发笑,半晌才摇头道,“郡主好意,我代阿笙谢过。只是我心里放不下,想要亲自回去探望,亲身陪着她。”

    许久无话,李锡琮不由望向面前这对夫妇,只见冯长恩握着薛淇的手,倒是一脸平和,看向自己的神情中甚至带了一丝通达的赞许,然则薛淇却是双眉紧锁,面带不豫。随后忽然开口质问道,“王爷是要弃万千兵士不顾?弃众多跟随你之亲信部众不顾?这样的举动,恕我夫妻难以成你所托,也不便应承。”

    李锡琮被她寥寥数语问得哑口无言,平生头一次觉得难以直面旁人咄咄逼人的注视,遂转过目光,低声道,“阿笙是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我不能,不能知晓此事仍是置她不顾,我……”

    薛淇不待他说完,已霍然讥讽道,“想不到你竟是个情种!”冷笑数声,才咬牙道,“早知如此,你又何必行今日之举!不过只差最后一役,这天下便是你唾手可得之物,你却要在此时退避回北平?不要说你不在乎众将士所托所信,不在乎来日可能有人借机篡取你的胜利,不在乎京师之中有等着你清算的仇雠。就是那些跟随你的成千上万的人,他们抛家舍业不顾妻儿父母,与你举事,你却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你自己的一个家眷,毅然抛闪下他们?你又将这些人置于何地?你当真不怕寒了亲众的心,遂了仇敌的意,也非要做这样亲痛仇快的事么?”

    她言辞激烈愤慨,字字诛心,听得冯长恩亦不忍,出声阻道,“阿淇,不可对王爷如此相逼。”

    薛淇甩开他的手,越发直视李锡琮,冷冷道,“我便不怕,他若能占得这江山,日后我也不会再有这般僭越的机会,可惜他不过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软弱之辈,不堪重望。这样的人,即便把江山拱手送他,只怕来日他也坐不稳妥。”

    听着这样犀利的指责,李锡琮不由怒火升腾,双手已不自觉捏紧成拳,对薛淇怒目相向,薛淇亦毫不回避,挑衅般迎上他的目光。二人相对良久,薛淇依然仰着面孔,却见李锡琮眼中怒意渐渐淡去,代之以十分平静的无奈,颇为疲倦的歉然。

    半晌过后,李锡琮偏转过头,笑得一笑,虽略有苦涩,也到底算是一记微笑。随后再望向薛淇,平静亦平和的道,“那么,小王恳请郡主,代我返回北平照料阿笙,直到她平安生产。郡主奔波劳苦,小王不胜感激。”

    薛淇眼中渐有笑意,随着他话音落下,当即点头道,“这是一个母亲应当做的。”顿了顿,再笑道,“薛淇谨遵王爷钧旨。”

    李锡琮轻轻点头,垂目一刻,方站起身来,那二人亦随之起身,冯长恩拱手致歉道,“臣代内子向王爷道歉,方才言辞过激之处,还请王爷海涵。”

    李锡琮摇首一笑,对薛淇正色诚恳道,“是我考虑不周,多谢郡主醍醐灌顶之良言。”言罢,拱手对其一拜,道,“小王承教,感激不尽。”

    李锡琮步出他二人所居宅邸时,已是午后时分,自有明媚温煦的阳光洒满道旁。他翻身上马,肩上下意识一沉,握住缰绳时,才发觉掌心隐隐生疼,大约是适才攥得太紧的缘故。

    他知道自己这一日的失态失常,是源于内心的恐惧,也知道这样暴露弱点的举动,是该在日后竭力避免。

    可人生尚且还有放不下的执念,也不失为为人一世的辛苦与乐趣罢。只是得失之间,终是难以权衡。他尽力了,无奈他却早已不是孤军奋战之人。也许前路漫漫,他总可以努力找到平衡之道,以慰她,和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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