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熙五年的仲夏,原本与往年的仲夏并无不同,之于普天下的黎民而言,一场始于天家兄弟阋墙的战事,即将可预见的在黄河以北拉开帷幕,不过距离江南,距离京师尚且弥足遥远。何况坊间早已有言,朝廷与宁藩兵力悬殊,王师北定中原,平息战乱不过是俯仰间的事。是以万千黎庶丝毫不关心宁藩此役会否功败垂成,朝廷最终能否一改百年积弊——究竟天下由谁来做主,也许本就不是升斗小民有兴致关注的,只要战事不必迁延太久,人们仍可以安居乐业,那么一切皆不在话下。

    与此相较,庙堂之上的大小官吏则有着更为丰富的情绪。虽则天下易不易主,都不影响朝堂上的位置需要有相应的人占据,但各中微妙,却不得不让人费尽思量。且随着宁王李锡琮一纸告天下的檄文下达各州府,百官的态度又不免莫衷一是起来。

    早有人研读后再行解读,盛赞此檄文洋洋洒洒、文采斐然,不输昔日陈琳讨曹操檄,骆宾王讨武曌檄。内中尤以那语涉当今太后的:“弑君以鸩,幽禁皇孙,不敬祖制,屠戮宗亲”一句,最为令人胆寒心颤。无论内容是否详实,皆已是牵扯皇室最大秘辛的丑闻,足以令天下人谈之色变。

    然而即便宁王攻讦太后恶行昭彰,更有周氏、薛氏等小人从旁操豺狼野心,行潜藏祸谋之举。该檄文主旨仍不脱尊祖训、清君侧之意。明堂上的官吏由此不免各自肚肠,倒是借着天下悠悠众口将这主旨广为传唱,盖以彰显此役乃是宁王与太后一党之争,绝非宁藩与当今圣上的皇位之争。

    舆论既造,口实齐备,宁王业已集结二十万兵力,不日便待誓师南下。这距离李锡琮知晓其母薨逝的消息,也不过才过去三日而已。

    五更鼓早已敲过,仲夏清晨的天光渐呈大亮。周元笙前夜不曾安睡,此刻盥洗完毕,坐在一旁看内臣服侍李锡琮穿戴戎服。

    除去外罩甲胄、头盔等物,该穿戴的俱都穿戴妥帖,唯剩下他半散在肩上的头发尚待束起。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不愿在此刻假手旁人,李锡琮屏退众人,牵起她的手,在镜前坐下,随后将束发玉簪放置一旁,再拿起乌木发梳递至她手中。

    他昨晚刚刚沐浴过,散落的发上带着青木香的味道,镜中映出他的面容,有着乌黑的剑眉和如漆烟墨一般的长发。

    周元笙挽过他的发,着意打量起镜中的他,看得有些发怔,半晌才低眉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原来你真可算作英俊之人,可惜我从前并不觉得。一晃你我已相识近十年,竟也没见你变老些,岁月对你当真是情有独钟。”

    李锡琮似乎也凝神望着镜中的她,听罢其言,对她应以温柔微笑,却并没有开口,其实她眉目间舒然的丽色,和雍容端然的气度,也同样不曾有过变化。

    她轻柔的为他梳着发,一个从未做过此事的人,竟做得极为细致。李锡琮不禁微微一笑,她瞥见那笑容,手中便顿住了。他于是起身,自几案上寻了一把修建花木的的金质小剪,剪下一缕头发,递给她。

    周元笙将那一截头发拿在手中转着,眼中充溢着浓得化不开的爱意,良久抬眼笑问道,“这是做什么?咱们大婚之日不是已结过发了?”

    李锡琮笑着摇首,道,“那不算,只是例行公事而已。那时候,你还不曾爱过我,我也……”

    他没有再说下去,她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彼时彼地,他们都不曾理清自己的心绪,也都不懂何谓爱,只是各自憋着一口气,一定要等待对方先来爱自己。可今时今日,再去追问究竟是谁先爱上了谁,已经殊无意义。

    良久无话,待为他束好发,他方才站起身来,望着她,缓缓道,“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周元笙侧头一笑,想了想,凝神回答,“平安回来。”李锡琮笑笑,复问道,“不是功成?不是大捷?只是平安回来?”

    她肯定的摇了摇头,同样肯定的答他,“只是平安回来,我等着你。”

    余下的话不必再说,也不必再想,彼此心中皆清楚,若是此役败了,他一定不会有命再返来。那么这一去,也许会成就他们迟来已久的爱,也许会陡然终止他们将将开始的爱。

    所以即便笑容渐渐凝结,即便心痛到无以复加,她仍是几近贪婪的凝视他的脸,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泪水模糊视线。直到他的副将与梁谦一并进来,恭敬催促他时辰已至。她方才对着他默默敛衽,福了一福,“我只送到这里,不再出去了,你记得我的话就好。”抬首再注视片刻,然后转身,向房内走去。

    这一年的夏天漫长且燥热,缺少了男主人的宁王府自是一切如旧,女主人周元笙每日则隐于上房院落,在方寸天地间过着颇为慵懒娴静的生活。

    西风渐劲时,前方的战报已足以令人欣慰欣喜。周元笙平日除却关注战事,更是关注北平的民生民情,所幸李锡琮于此地留有两万人马,更有忽察尔麾下的五千精骑兵,北平城得以固若金汤,一切仍是稳中有序。

    这日听完宋蕴山汇总军事,周元笙正觉得心口有些发闷,不禁微微蹙了蹙眉。宋蕴山历来心细如发,见状忙问道,“王妃是否觉得哪里不适,臣即刻去传医官为您诊脉。”

    周元笙挥手止道,“不必了,方才有些心悸,这会儿倒也不觉得怎样。”想着底下的话,不禁笑出来,“就是一心只想吃些极酸的东西。”

    宋蕴山用心想了想,便道,“臣交代下去,为王妃预备些金秋的酸枣,请王妃稍待片刻。”

    周元笙笑着点了点头,待他人退下去,愈发觉得有些恹恹之感,不由起身干呕了两下,偏又因近日懒怠饮食,呕了一刻也吐不出什么。

    彩鸳见她难受,忙上前顺着她的脊背轻轻抚摸,一面纳罕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莫非是中了暑气?可这会子已出了伏,眼看着就立秋了的,应该也不至于。”

    周元笙亦不解自己何故如此,饮了两口茶,方将那不适感压下去。她不欲让彩鸳猜测担忧,便起身笑道,“今儿的天不错,我正想去园子里走走,你陪我一并去散散步,恐怕就好了。”

    彩鸳依言颔首,取了披风为其披好,便一路手挽着她行至园中。池畔金光摇曳,三秋桂子落花成荫,只见那桂树下,正立着一个小小的人,踮着脚尖欲摘取垂落枝叶上的花。听得身后声音,他微微转过头来,登时露出一张玉雪可爱的脸,眼神懵懵懂懂,自有一股憨态可掬的形容。

    周元笙环顾左右,只见除却东院侍女,并不见任云雁的身影,不由笑着唤道,“福哥儿好,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跟他的人忙对周元笙欠身问安,那李润梁过了一夏,倒好似长大了不少,连带口齿也跟着伶俐起来,转过身来,恭敬行礼,道,“给娘娘请安,我娘因嫌我吵,打发我出来玩,她说一会再来接我。”

    自李润梁归家以来,便被任云雁紧紧看护在自己身边,等闲也不带他出来见人,更加不会来上房处见周元笙。周元笙因见他生得越发清秀,眉眼竟活脱脱是李锡琮的模样,心中甚喜,走上前去拈起一枚完整落花,放到他手中,和煦笑道,“你这么乖,也有吵的时候?”

    李润梁低头闻了闻花瓣,咧嘴笑道,“我娘说,我一定是像爹爹,是个好动的。”眨眨眼,又看着周元笙,问道,“王妃,爹爹去了哪里?”

    周元笙蹲下身子,轻轻抚着他的头,道,“你爹爹有要事,出趟远门,过阵子就回来了。你想他了?”

    李润梁垂下眼睛,有些羞馁的点头道,“爹爹上次还说,要给我讲三国志里的故事,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周元笙默然一刻,含笑道,“快了,等你再长高些,能够得着那树枝,他就该回来了,你看刚才,你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便能够见了。”

    二人相对一笑,周元笙遂牵起他的手,往院中凉亭处坐了。李润梁玩了一会桂花,似忽然想到什么,歪着头认真问道,“爹爹是不是去打仗了?”

    周元笙愣得一愣,旋即微微点头,道,“是。”李润梁又道,“打仗,很险……不过,娘说男子汉是不怕的。”说着小胸脯一挺,做出十足无畏的架势,昂首道,“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学爹爹,不怕打仗。”

    周元笙被他的样子逗得一笑,亦知道此乃童言无忌,便没再说什么。李润梁到底年纪小,性子活泼好动,坐了没一会,便蹭着从凳子上跳下来,围着凉亭四周跑跑颠颠起来。

    早秋时节莺声燕语,加之孩童清脆灵动的嬉笑声,令周元笙心头渐觉畅快。方要闲下心来,赏玩一道园中风光,忽听嗵的一声,却是李润梁跑得急了,一跤扳倒在地下。他人小腿短,甫一摔倒,身子已随之扑在了地上。

    李润梁倒是颇为坚强,双手按在地下,大约也蹭破了些皮儿,却是一声啼哭不闻。周遭随侍的人生怕他磕伤,连忙拥了上来,嘴里一边哄着,一边就要搀扶他起来。

    周元笙想起他适才所言,此刻心念一动,出声止道,“都退开,让他自己站起来。”

    众人皆是一怔,奈何她如此吩咐,也只好退散开去,眼见李润梁几番使力,慢慢从地上站起,才彼此松了一口气,忙又赶上前去查看他是否有受伤。

    周元笙很是满意李润梁的表现,正要出声赞扬他两句,突然听得身侧传来一声娇嗤冷笑,“果然人心隔肚皮,不是你的孩子,就连跌倒了都不教人扶一下!”

    不必转顾,也知道来人定是任云雁无疑。周元笙素来懒得理会她,因听她如此诘责,索性慢悠悠道,“男孩子就该这么教养,没得养成娇嫩公子哥儿,回头可怎么像他爹爹一般提兵打仗?”

    任云雁迈步近前,看了她一眼,亦不施礼,仍是冷冷道,“说得好听,可惜我没那么大志气,福哥儿也没那么大能耐,很是不必按照他爹爹的模样调理教养。”顿了顿,脸上露出十足轻蔑的笑意,接着道,“若是你有兴趣,便自己生出来教养好了,不用拿旁人的孩子做筏子。”

    周元笙向来与人斗嘴是不认输的,听了这话却只觉得心口一阵窒息,再看她娇艳若花,却刻毒冷笑的面孔,更觉又好笑又无奈,当即站起身来,预备转身离开此地。

    不防刚一站起,便觉脑中微有混沌,跟着就头重脚轻起来,身子不由晃了几晃,竟是一个没站稳,再度栽倒在石凳之上。

    一旁的彩鸳唬了一跳,急忙扶住她,只见她面色泛白,鬓边更有虚汗坠落,也顾不得周遭闲人闲事,一径搀扶着她快步走回了上房。

    这一通折腾下来,彩鸳早着人去传了医官进来。孰料诊脉不过须臾,那医官却起身连连向周元笙贺喜,称道,“娘娘是喜脉,观脉象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周元笙蓦地睁大眼睛,心中狂跳不已,她等了许久,盼了许久的事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一时间当真有种喜极而泣之感,只可惜李锡琮不在身畔,不然该当是值得一道庆祝的喜事。

    不到正午,府内就已传遍周元笙有喜的消息。不过是有人欣慰,自然就有人愁闷。晨间无端端的相逢口角,其后无征兆的喜讯传来,只把任云雁按捺了许久的不平愤懑再度激发起来。

    她原是个火辣性子,这会子一阵风的冲到上房,眼见周元笙倚靠在床头,一脸喜悦畅往,不禁恶意丛生。她缓缓踱步近前,目光幽幽冷冷,道,“恭喜你,才说要你自己生一个,这便有了。只是生的下来,生不下来,还得看你日后有没有造化。不是说,你原不会生养的么?我倒是好奇,是他将那药停了,还是你自己将那药停了,又或者是你们二人早前串通好的,只在哄我一个?不然怎么偏生这个节骨眼就敢让你有孕?”

    周元笙不知李锡琮当日未曾坦言,尚且是存了维护她的心思,此刻也不过厌烦的应道,“先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好在福哥儿不曾有半点闪失,以后我自然会好好待他,好好补偿他。”

    任云雁不屑的哼道,“那可当真不必了,福哥儿是我的孩子,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你最后离他远些。”思想起周元笙答她的话,心内猜测许久的答案终是得到了证实,不禁更是满心气苦,嫉恨之下,猛然抓起周元笙的手臂,切齿道,“你别得意的太早,算计了旁人总会有报应。就好比现下,我立时就可以将你的孩子无声无息的弄没,更可以令你今生今世,都没有机会再怀上自己的孩子。”

    彩鸳忍无可忍,赶上前去欲奋力推开她,却又被她挥臂一把格开。不免又急又怕,连声道,“你可是又失心疯了,不得对王妃无礼。”

    任云雁轻嗤一声,道,“无礼又怎样,她并没有还手的能力,那个能护着她的人也不在这里,我就是欺负了她,你们又能奈我何?”

    周元笙手腕被她攥得发痛,亦担心她会同上次那般失去理智,想了想,便淡淡一笑,悠悠道,“原来你也知道要趁他不在的时候,才敢来欺负我。那你想必还知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来日定然会点油加醋,将这些事说给他听。除非你再不打算见他,再不打算好生养育福哥儿,陪着他长大。那我便不拦着你,由着你撒够了性子。咱们只秋后再算账!”

    别的事犹可,唯独涉及李润梁,到底让任云雁为之气怯,半晌狠狠将周元笙的手抛开,恨声道,“你们一个个的百般算计我,过后还敢拿福哥儿来要挟,真是一对狼狈为奸的好夫妇!我且等着看,他会不会真心实意待你肚子里的这个,若他今生只认你周元笙一个女人,我才算彻底的服气。”

    任云雁不过发泄一通,便即转身拂袖而去。待奔出上房,放慢步子,方觉得心中空洞,难言悲愁。此时冷静下来,更觉得适才举止甚为可笑,偏生心中恨意难平,亦实在管不住自己。

    她立在院中桐荫下,几番深深吸气,随着情绪渐渐平复,心中益发明白过来,自己对周元笙向来只是嫉,却没有恨,她不该恨她的,说到底周元笙待她自不算差,何况她们两下里的仇怨又岂是一两句话能理得清。

    她真正该恨的确是另有其人。她何尝不清楚,可是她就是狠不下心,到底无法去恨那个人。

    任云雁心中一痛,不觉哑然失笑。随意举目远眺,但见满园秋色正浓,脑中倏然闪过几句前人旧语,黄/菊开时伤聚散,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她和他连这点花前许愿的回忆都不曾有,他们从没有共同的心愿,相合的心意,那么她是否也该放下她心头的深深怨?

    可许多事情,终究是回不了头了。任云雁从没有一刻向现在这般洞明,她知道自己的感情业已是覆水难收,更知道岁月悠长,往后的时光,她大约都会在回忆他的微笑,回味他的眉梢眼角,回想他对她片刻的温存中辗转度过。

    春山花动,夏夜莲香,秋风落木,冬雪琼枝,她也许再也无法感受这些景致的妩媚可爱,因为他,不会再回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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