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水欢和,琴瑟相谐。芙蓉帐里云鬓缭乱,周元笙轻轻推开犹自粘在她身上的人,抚鬓笑道,“这会儿偏又这样,回头你人去了,留我一个在这里。万一果真有了身子,岂不是累赘?”

    李锡琮幽幽望着她,反驳道,“行军凶险自然不方便带你,如若不然,我是一定不肯和你分开的。可是怎么就变成了累赘?你不是心心念念想要个孩子?”他说着扳指算计起来,亦笑道,“咱们成婚也有五,六,七年了,至今连孩子的影儿都没有,让我如何对母亲交代?”

    周元笙不禁横了他一记,哼道,“呸,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左不过是你怎么编排,娘娘便怎么信罢了,你这张嘴惯会哄人的,世人都被骗了去,还愁这点子事?”口中嗔过,心里仍是放不下惦念,笑过一遭,眉头已然轻轻蹙起,“你真的要亲上前线?就不能坐镇北平,运筹帷幄?”

    李锡琮听得出这话里的真心实意,也明白她难得肯吐露心意,不由轻柔地抚着她的脸,温声和悦道,“那许多人为我抛家舍业起事,我岂可安心遁于此地?那你的夫婿便不值人拥戴。阿笙,这些道理不必我说,你心里都清楚。你还有什么担心顾虑,索性都问出来好,我一一答你,省得日后你在家中,听闻一点不利战报,怕是皆要提心吊胆胡思乱想。”

    周元笙低头笑笑,尽量蔽去心中忐忑,半晌平静如常道,“那好,我只问一个问题,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李锡琮扬眉一笑,道,“七八成?咱们不说那么缜密,便是我营中五万兵力,加之冯长恩的十五万,这二十万人虽不能和朝廷四十万之众相较,但胜在常年于边疆战事中经验素著。王师虽众,却失之孱弱。且不说京营之中尚且有我的人,其人于禁军中经营数年,此番该是派上用场之时。除此之外,便是北平一地,尚有那位都指挥使和蒙古人,你别小瞧那三部的蒙古人,打起仗来却极为骁勇,不然早前我也不必许下好处拉拢他们。如今形势,我定要先控制住北平,加之大宁府投诚,才可令周边势力闻风而倒——这不过是个概况,你心里有数就好。”

    周元笙认真谛听,忖度他此番话该是平实简述,于是点了点头,道,“我知你是有些能耐的,可也不免说些丧气话在前头,若是兵败,可有想过该如何了局?”

    她说完睁大眼睛望着他,却见他忽然动了动嘴角,甚是狭促的笑起来,旋即伸出两根指头,在她眼前晃着,“两个问题了,不是说只问一个么?”

    周元笙轻轻一哂,被他这么一搅,倒觉得将方才打叠起来的精神都冲淡了,笑了笑,仍是不依不饶道,“是你说要一一答我的,我目下最关心这个,还请你实话实说。”

    李锡琮亦应以一笑,半晌才敛了脸上挪揄之气,轻轻摆首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我这般筹谋计划,该当是将退路也一并打算好的。可是我没有,阿笙,我从前说过,这种事成王败寇,哪里有什么退路。我总不能真的败了,退去和蒙古人一道,变成真的贼寇罢?我做不来,所以我认真答你一句,若有那一天,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死。”

    他眸光忽地闪烁了一下,皆因他看见周元笙的睫毛在微微发颤,他想了想,还是将隐匿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不过你不必陪着我。这是我尚能谋划的,郡主和冯将军皆会尽力。来日兵败,会先将你送去妥善之处安置,总之不会教你为朝廷捉去。”

    周元笙本垂着双眼,此刻蓦然仰首,匪夷所思的望着他,道,“你竟背着我,决定了我日后之事?李锡琮,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人……”

    她话才说了一半,骤然停了下来,是因为她于自己的质问中,忽然隐约悟到了答案。渐渐平缓了气息,探询着他的目光。四目相对,他却微微有些闪躲,慢慢垂下眼,抿嘴不言。

    沉默无声中,周元笙开始静静回想,他们相识以来,她见过李锡琮的各色神情,林林总总却独独少了这样一种含着羞馁的真诚。她犹是记起,他亲口承认过,他是爱她的。

    这一点既成事实并不会让她心生悸动,亦不足为奇,只是原来他最爱的人尚且不是他自己,也许竟然是她——这方是让周元笙此刻难以言喻,既欢喜又有些痛楚的缘由。

    周元笙按下心头一阵酸涩,佯怒道,“少胡沁了,还说什么要和我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做夫妻,你若是死了留我独活,看这夫妻还如何做得成?我瞧黄泉路上,你未必肯等我的,只怕早投了胎去寻旁的美貌姑娘了。”

    李锡琮不以为意,反笑着点头道,“这话中了一半,我果然是不会干等,却要赶早再活一世,还是急急忙忙的来找你。到时你已是徐娘半老,我依然风华正茂,算起来还是你赚了,你只偷着乐就是了。”

    她再忍不得,扑哧一声笑出来。再看他时,脸上果然已没了适才那般纯粹无欺,又纯净如水的神气。

    周元笙再笑了笑,终是不理会他的调侃,坐起身来穿戴利索,方才推了推他,下得床来,唤着彩鸳进来打水盥洗。

    待二人梳洗完了,李锡琮又懒洋洋的倒在了床上。周元笙在外间听完彩鸳一席话,才踱进来细细对他言说起来,“宋蕴山才刚来回,你布置的那两个引子,午后已被北平布政司的人领走了。因是他们自己声张,手里有你谋反的明证,这会子该当是殷正的座上宾。另营里的几位参将皆已准备妥当,只等朝廷的人宣旨完毕回归驿馆,便即锁闭五城城门,关门撒网。还有便是蒙古三部目下已在城外三十里结营,就等北平城里一声号令。至于蒙古人的行踪,他已差人悄悄的散给任云从了,据说他听了也并没太吃惊,估摸着眼下正自考量,是否该弃了朝廷向你投诚。”

    她略作停顿,想了想,又接着道,“宋蕴山还说,那任云从的副手,叫丰泰的,倒是个明白人,自殷正带了那二人入官署,他便一言不发,且推诿有道,竟像是一点不想搀和此事。怕是他业已和朝廷离了心,开始筹划上自己的事了。”

    李锡琮闭目听着,半晌轻蹙了双眉,听罢又缓缓展开,颔首道,“皇上用人也不走心,大小官吏皆是各自肚肠,各有盘算。五哥的江山,底子便算不得好,还该说是先帝留给他的烂摊子。”

    周元笙走到床边,挨着他坐了,方徐徐道,“话是这么说,来日你还不是得靠这些人?吏治一事,历朝历代皆是麻烦。清流只知道说嘴,循吏又失之严苛,总归不过两个字,平衡罢了。只是说来容易,做起来难。依我说,你倒是该趁此机会,好生放眼挑上一道,看看什么人是将来真合你用的。”

    李锡琮睁开眼,含笑看了看她,轻轻点了点头。周元笙因想起宋蕴山这个人,便道,“宋长史来了也有些年了,如今被你调理的愈发出息能干,外头的事多少都仰仗他效力。我知你日后不会亏待他,只是他年纪不小了,回头正经该为他好生挑一个媳妇。听说他在家时过得不好,嫡母对他很是刁难,这会子更加不会留心他的事,你是他主君,这事还须你替他操心才是。”

    李锡琮微微笑道,“我自当留心,只是你要我保媒,直接说就好,何用兜这么大圈子。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人,等前头的事办得差不多了,我便和他提提看。只是说好,这种事我不能强人所难。”说着更是一笑,眼望她,道,“还有一则,其人机敏能干,原是因为天生悟性,我不过稍加启发而已,并不是我调理出来的。他和军中之人不同,还是有些书生意气的,来日方长罢。”

    周元笙听罢一笑,也就不再多言。二人闲话一刻,天色便已向晚,正有侍女入内请传晚饭,便听得院中脚步声起,却是总管梁谦进来,禀道,“王爷王妃,朝廷敕使已至,正在前厅等候王爷,请王爷即刻更衣前去接旨。”

    李锡琮只是靠在床上,身子一动未动,随口道,“我如今正病着,皇上的传旨官不清楚么?不清楚你便告诉他清楚,就说孤王行动不便,请他入内院房中宣读旨意。”

    梁谦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欠身道了一个是字,便即转身去了。良久方见那敕使急匆匆而至,身后尚且跟着一队羽林卫,显见着也算是有备而来。

    那敕使原本听完梁谦所言,满心满腹俱是怒气,只恨不得宣完旨意,亲身代天子好生斥责宁王两句。及至进得房中,见李锡琮一身半新不旧的白衫,神情清冷漠然,虽不像得了什么重病,却也颇为缺少生气,浑不似早年在京师飞扬刚劲的少年模样。

    场面上的事还该先礼后兵,敕使暂时压下心头火气,率众向李锡琮行礼如仪,其后缓缓展开绢书,口中言道,“请王爷接旨。”

    众人满以为此刻李锡琮该翻身下床,却见他仍是未动一下,淡淡开口道,“孤王身子不爽,有许多时日不曾下地了,便请担待无礼之处,其后孤王自会上疏向皇上请罪。使臣请直接宣旨罢。”

    敕使并身后的羽林卫皆是大为惊骇,四下相顾,眼中俱有难以置信之感。然而不过一瞬,院中想起的铿锵之音便消弭了他们心头的怒火,以及想要发作的冲动。众人回首望去,只见几十个身穿甲胄的侍卫业已将上房院落团团围住——那是宁王府的亲兵,出现在此地虽有不妥,却未曾逾矩。

    朝廷的使臣皆是明白人,知道此间到底是宁王地界,本已抱着侍君忠诚之心的一众内廷使节,乍见此阵仗却忽然失了原本初心,忙不迭的改换口吻,道,“王爷玉躬要紧,臣等理会得,这便宣读圣上旨意。”

    待言简意赅的召回言辞读罢,李锡琮亦不过微微颔首,波澜不兴的道,“孤王知道了,谨遵皇上旨。只是如今孤王的情形,使臣也瞧见了,一时半刻还动不得。须等过些时日将养好了,方可上路返京。”话锋一转,便即吩咐道,“请使臣先去驿馆休息静待,孤王届时自会着人通传尔等。”

    他扬了扬手,做出送客的姿态。朝廷使臣虽如鲠在喉,奈何在他冷淡却不容置疑的态度下,不得已黯然无声的退了下去。众人只盼院中亲卫不会将自己押送至驿馆,待出了宁王府大门,更是恨不得肋下生双翼,几乎个个都要连跑带颠起来。

    好容易赶到驿馆门口,众人方才长舒一口气,仿佛九死一生也不过如此。正待进门,却忽然闻得一阵马蹄声响,只见前方烟尘四起,转瞬间已掠过数百骑身穿甲胄的兵士,观其服制,便好似是出自北平宁王大营中的人马。

    其时天色已沉,长街上灯烛映照,不甚清明的光亮被重重烟尘遮挡,更显朦胧。众人远远听着,却觉得几处临近街面俱有隆隆脚步声,夹杂着马嘶鸣叫,越发让人两股战战,心惊肉跳。

    那敕使到底是在内廷中混久了的,先时尚存侥幸,此刻却已隐隐猜测到一些,忙拉着驿馆一名小吏,问道,“今日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多兵士来来往往,莫不是要宵禁?”

    那小吏却似并不在意,只当做闲话般,笑答道,“听说是布政使私自抓了宁王府的人,要提审——大约是要诬告宁王谋反。宁王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这是调派人马要去冲北平布政司衙门,这下可有热闹瞧喽。”

    此话言罢,那敕使身后之人仍有未解其意者,独那敕使却是连连顿足,抚膝打跌,怨声叹道,“殷正一味贪功冒进,想借这个时机向朝廷率先表功,这老匹夫害人不浅,我等今日只怕要死在这里了。”

    或许因朝廷的旨意只是先传达于宁王府,或许因皇帝只是命宁王携家眷即刻赴京,或许是早前北平府各处要职人员各怀心结,竟使得众多文武官吏对于宁王指使营中兵将,突如其来的夺了北平五城五门守卫之权一事,毫无防范疏无抵挡,不到入夜,北平城便已尽数为宁王所控。

    李锡琮此刻早离了床榻,移至书房处,脸上已恢复一贯颇为精干的神采。听过他营中指挥汇报完毕,又加以部署几句,方才挥手令其退去。

    周元笙自山屏后转出,微微笑道,“起初真没想过这么快,就能让你全占了北平。此刻北平五门,只许进来,不许出去。你可得让人留意查看好了,别把娘娘的车马也盘查起来不放。”

    适才提到这一夜大获全胜的战果,李锡琮脸上绝无一丝动容,如今听了这话,抚在案上的手指却是微不可察的颤了颤。

    到底是他最为在意之人,周元笙心中一动,上前握住他的手,二人并肩坐了,却都不曾再说话。李锡琮其间只专注于舆图,周元笙则在一旁为其轻轻打扇,她知道今夜横竖大家都睡不着,更知道李锡琮若不等来他心中企盼已久之人,其后数夜恐怕也一样难以安枕无忧。

    待四更鼓敲过,宋蕴山终于步履匆匆的跑了进来,挥袖擦了擦头上汗珠,才略带焦急的说道,“王爷,京师的人来了,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困顿。臣不敢怠慢,将贵人暂安置在西院中,请王爷速去探望。”

    话犹未完,李锡琮已站起身来,周元笙紧跟其后,一并来至西院。在廊下站定,周元笙忽然听到一声类似孩童梦呓般的声音,正自诧异,却见李锡琮转首道,“阿笙,你陪我进去罢。”

    他脸上倏然出现了一股求恳般的神色,周元笙惊异之下,不及细想,只点了点头。随后依旧寻摸到他的手牢牢握紧,一握之下,这才发觉那指尖之上,竟带着前所未有的凉意。

    李锡琮似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不再犹豫,牵着周元笙一道进了房中。推开房门,扑面果然有淡淡尘土气息,只见床铺之上躺着一个小小孩童,已然睡得无知无识。挨着孩童坐的,是一个苗条纤细的女子,听见房门响动,她便站起身,朝他们迎面走了过来。

    周元笙许多年未曾见过如太嫔,不想她仍是记忆中的模样,甚至更为年轻,除却满身风尘,眉目依然温柔,神情依然恬淡。

    她心中一喜,刚要上前问安,却听见身后房门猛地一响,蓦然回首,却见李锡琮身子靠在门上,好似失了气力般。满眼皆是惊痛,迷惑,以及掩饰不住的慌乱。

    周元笙见他如此,心跳好似骤然窒了一拍,忙抢上去扶住他,待要开口,却听他声音暗哑,含着丝丝颤抖,问道,“怎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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