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与自己的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乍看之下几可乱真。若不是亲眼所见,如太嫔亦难以想象,这世间真有和自己如此相像之人。

    她盯着那女子的眉眼打量一刻,方才渐渐收起惊色,转首对成恩,道,“这是他教你找来代替我的人?代替我在这里过活,代替我日后就死?”

    成恩眼见她神情不悦,却也只能应以一记颔首。如太嫔当即怫然道,“我不会让旁人代我受过,这条路行不通,你告诉他死心就是。”

    成恩此刻又急又痛,待要开言,却忽听那宫女出声劝慰道,“娘娘,奴婢是自愿的。奴婢原是甘州人氏,当日丈夫为叛军擒去生死未卜,家中又遭劫掠,难以过活。奴婢实在无法便想要去叛军营中寻夫,本已横心向死,却遇到王爷亲领卫队巡边。听闻奴婢遭遇,便许奴婢在营中伙房帮厨,并答应奴婢日后若寻得夫郎,定当送来与奴婢团圆。天可怜,王爷果然找到了奴婢的丈夫。自那日起,奴婢便将王爷视为再世恩人。如今丈夫已过世,奴婢在这世上无牵无挂,是时候该报答王爷恩情,也请娘娘能成全奴婢心愿。”

    她说完更是敛衽拜了一拜,如太嫔忖度她的话,不免再度柔肠百转起来。她知道,李锡琮当日救下此女,或多或少是为她相貌酷肖自己,也未始没有筹谋今日事的缘故,她忽然想起前尘往事中的一段絮语,心中隐隐作痛,便即移开目光,缄口不言起来。

    成恩见状,心急如焚道,“娘娘,事关紧急,请娘娘从速决断,切勿意气用事。”

    如太嫔沉默良久,终是疲惫长叹,摆首道,“我一辈子也没有意气过,你们就容我一回罢。”转顾成恩,从容坚定的再道,“你转告六郎,我是他的母亲,理当为他所作所为赎罪。他一生为我所累,我也该为他的事业有所牺牲,如此才好两不相欠。”

    见成恩神情大恸,欲再相劝,如太嫔微微一笑,道,“你先别忙,我还有话问你。你且认真答我,他如何安置福哥儿?可有想好解救之法?”

    成恩被她问得一滞,垂目答道,“王爷命臣相机而动,如一切顺利,可趁他日宫乱之时,将郡王妥善安置,或藏匿宫中,或隐于京师,以保郡王平安。”

    如太嫔听罢,到底叹了一句,“冤孽……他狠得下心,我却狠不下。那么我替他再做决断好了,我要你将福哥儿尽快带出宫去,着妥当之人将他送回北平,你可办得到?”

    成恩惊异抬首,低声道,“郡王如今日日相伴于皇后身边,恐怕这偷梁换柱的机会,太过渺茫,臣一时想不出万全之策。”

    如太嫔当即道,“这个节骨眼上,哪里还有什么万全,也不必偷梁换柱,你只须将他带出宫,日后能否平安回到北平,也只看此儿造化了。”顿了一顿,又道,“此法须趁旁人不备。可以借为我守灵之时,夜半无人先行将其隐匿,待天明之时再送出宫外。你于宫中人脉亲信众多,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得妥当。这桩事就当做是我拜托于你,你可否即刻应允我?”

    那守灵二字一出,殿中人俱是心神震颤,成恩更是伏地不起,连连叩首道,“这……这,娘娘若这般行事,臣实在不敢从命,来日更无面目再见王爷,臣唯有以死谢罪……”

    如太嫔忽作柔声道,“你起来,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六郎迟早明白我的心意,自然不会怪你。我此生有愧于先帝,有愧于儿子,有愧于万民,却不能再有愧于孙辈,他不过是个无辜孩童,与其救我倒不如救他……我心意已决,就请你如是安排罢。”

    成恩抬首,怆然一顾,半晌终是再行叩首道,“臣谨遵娘娘令旨,不敢有误。”

    如太嫔释然一笑,点头轻声道,“我尚有几桩事未了,待都了结,自会按方才所言行事。你们且回去罢,真到了那一日,无须我着人告知,阖宫上下自然皆会知晓。”

    成恩与那宫女面面相顾,皆无语凝噎,只得跪倒对她拜了四拜,方才起身,收拾了一道,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二人默默无话,行到无人处,那女子放下出声道,“娘娘果然如大人早前推测一般,大人料事如神,接下来便可按原定计划行事了。”

    成恩回过身来,面上并无一丝欣慰之色,反倒更添凝重,低声道,“只怕太嫔的想法仍是过于简单了,若按常理,皇上当命郡王为亲祖母守灵。可眼下情形,我担心太后会秘不发丧。”

    那女子登时面色一紧,只听成恩又道,“好在皇后柔仁,且又疼爱郡王,或许可以求恳于皇后,只在宫中僻静处暂设灵堂,也可为我等争取时机。宫外那个孩子也是关键,绝不容有失。”沉吟须臾,他眼中精光乍现,一字一句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尽力保住王爷血胤。”

    因是傍晚时分,暑热渐渐散去,周元笙沐浴更衣过后,方觉一身清爽,便行至书房来寻李锡琮。推门而入,只觉一道寒光闪过,定睛望去,却原来是他正立在窗下,亲手擦拭着那杆缨枪。

    周元笙踱步近前,在他身后站定,不觉伸出手去,抚了抚枪身。不防李锡琮忽然一松手,那缨枪便倏地倒向她怀中,双手甫一抓紧,已是向后踉跄了两步,随即惊呼出来,“这么沉?”

    李锡琮含笑打量着她的狼狈,却已将那枪拽过,随手立在一旁,接口道,“你没摸过什么兵器,所以觉得沉。”

    周元笙看了看那枪,只觉得枪身锃亮,红缨灼艳,忍不住赞道,“真好看,这兵器顶衬你这个人。”

    李锡琮回眸望了她,淡笑道,“这是杀人的凶器,如果你见过它挑破人的身躯,刺穿人的胸膛,就不会再赞它好看了。”

    他说完已转至案前,铺陈了纸笔,似要写些什么。周元笙回味他适才言语,心念动处,亦近前握了他的左手,于掌心中伸展开来,似是细细观望琢磨许久,方微笑道,“你的这双手,会写飘逸的字,会做旖旎的词,会画极致精巧的工笔,会弯弓射箭,还会……”她嗤的一声笑出来,接着道,“会为我理妆描眉,当真是什么都做得,十分难得的巧。你究竟还会什么,是我现下还不知道的?”

    李锡琮仰首一笑,旋即摇头道,“你也把我吹嘘的太好了,不敢当。”笑罢,又淡淡道,“你忘说了一条,也许是你故意不说,这双手还会杀人。”

    周元笙轻轻笑笑,一面取了狼毫递至他指间,一面道,“那就执笔好了,我多早晚才能看见你只用这个,不再用那些兵凶之物。”

    李锡琮转着手中毫管,点了点头道,“原来你喜欢的还是温润书生,可惜书生长成为文蠹,一样会以笔为刃,杀人无形,只是杀人不见血而已。”

    周元笙听他毫无顾忌,几次三番说到这个话题,又见他搁笔于架,垂手而立,索性也直面道,“我明白的,这当中并没有高下之分。只是不必亲身亲历,也许便能留得双目尚存一线明净——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到底不曾上过战场,也想象不来,你是怎生面对鲜血尸骸,仍能从容不迫,镇定如常。”

    李锡琮哑然失笑,半晌挑了挑眉,摇首道,“我不能,至少第一次不能。我记得那时候,自己强压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还没等人向我汇报完毕,就已掉转马头直奔营地。回到帐中,又不好也不敢当着旁人的面作呕,只好打发了所有人,直吐得胆汁都要吐尽才算完。过后许久便是见到荤腥之物,仍是腹内翻涌。后来见得久了,才终于渐渐麻木起来。”

    这话想必他从不曾对人言说过,周元笙只觉得那最后一句,虽则轻描淡写,却比之前许多句加在一起,尤让人心惊胆寒。她随即记起,那时节他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周元笙下意识自背后抱紧他,贴在他背上,温言道,“幸而你已熬过来了,我信你,总有一日会兑现你的诺言,还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给这片天地,给万千黎民。”

    李锡琮微微侧首,看了她片刻,忽地在她面颊之上轻轻吻了一记,笑道,“诚心所愿,复当尽力。”似是略微振奋了些,又道,“其实也有一桩好处,见过了那样的场面,才会知道能活着,是有多好。”

    周元笙知道这话是出自真心,便微笑点头,因面颊贴在他背上,那两记颔首就变得像是在他身上蹭了蹭,隔着轻薄的春衫,她细软绵长,带着温度的呼吸竟好似能一点点渗入肌肤,浸入骨血。

    李锡琮笑了笑,仍是任由她搂着,重新拾起笔,写了两个字,回眸问道,“你今日怎么只管说起这个?原是有别的话罢?”

    周元笙略略抬头,道,“本来是想宽你的心,不成想却说成了这幅样子,倒好像是你在宽我的心了。”

    李锡琮和悦笑道,“你想如何宽慰我,现下说也不迟。”周元笙沉吟一阵,低声道,“我知道你近来在等太嫔的消息,你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其实心里是惦念担忧的,是不是?”

    她话才说完,便察觉李锡琮手上一窒,再望向纸上,那子字的一横竟被他一笔凝滞,其后斜斜的歪了出去。

    周元笙忙松开他,转到他身侧,却仍是握着他的手不放。见那纸上赫然写的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

    她于是伸手,握住了他握笔的手,笑笑道,“别太担心,你的人皆是稳妥之辈,定然能全力照顾好娘娘。要好生信他们,这是你教我的。”

    李锡琮只嗯了一声,仍是无话。周元笙沉思半晌,按着他的手,将那未完的古老诗句接着写了下去,待写到与子偕老,方停了下来。

    她侧头瞧着那两行字,缓缓道,“我要说的话,你替我写了一半,咱们共同续了一半,也就无非如此了。我们连死生之事都不怕,都要拼尽全力的做主,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他终于转过身来,低下头望了她,良久,终将她轻轻地拥入怀,但听怀中人轻柔笑道,“无论前路如何,无论是否有不测,我总是陪着你的,永远不会放开手。”

    她说着,目光略略转向一旁。见那纸上留待的两句誓言,因承载着不同的笔力而变得有些繁复难言,既铿锵似金玉,又温雅若清风。不禁轻轻一笑,原本只是前人诉说战事离难的句子,却于这一刻忽然成就了他们,成全了接下来的彼此相依,也会成就不久之后的彼此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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