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翎又饿又冷,浑身湿汗,醒来时一声不吭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有些恍惚。

    他虽然睁了眼,但其实什么都没看见。

    确切来说,他目所能见的,唯有黑暗,睁眼闭眼,本就无甚差别。

    这屋子不算狭小,却无窗,门关得极严,一点光线也透不进来——简直像极了当年温府里的那间让他刻骨铭心的石室,想来,这世上关人的地方,大抵都长得差不多。

    他这辈子命犯太岁,总和这种地方脱不开关系。

    宋翎有些厌恶地闭上眼,想要抓紧时间休息,但这时门外却传来了响动。他熟练地闭上眼,不让外面的光线灼伤自己的眼睛。

    “你倒是挺悠闲的。”

    冷笑的声音传来,宋翎睁开眼,看见了于震。

    这位名震大楚的传奇将领换下一身戎装,卸下背上长弓后,居然显得英俊儒雅、俊朗不凡,然而一脸阴戾之色,盯着宋翎的眼神沉冷如铁。

    宋翎疲倦抬头,“于将军找朕有何事?”

    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宋翎侧过头,脸上已浮现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宋翎一声不吭,察觉面上火辣辣的,耳畔嗡嗡作响,反而笑了笑,“将军火气有点大啊。”

    于震收回手,冷冷看他一眼,“凭你也配称朕?”

    宋翎淡淡道:“朕是皇帝,凭什么不能称朕?”

    他说完就等着第二记耳光落下,却不料于震并未动作,面上居然也没有怒意,只是目光愈发冰冷,看着他的眼神仿佛看着一个死人,“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以为,我真不敢动手?”

    “不敢不敢。”宋翎神色不变,“朕倒是想知道,于将军还有什么奇思妙想,又想给朕添什么罪名?”

    “若论奇思妙想,我可比不上温珏,只怕这世上也没有其它人有温大人这么大的胆子,想得出这一出李代桃僵。”于震语带讥诮,“你当真不知道温珏下落?”

    “他已失踪数日,音讯全无。朕坐困此地,怎么会知道?”宋翎垂眼看身下一方犹带血色的青砖,面无表情。

    这屋子漆□□仄,宋翎不得站也不得坐,却是双手被拷,整个人被悬在了空中,时间一长,手腕周围已是一圈血肉模糊。不过除此之外,宋翎身上倒是没什么伤痕,然而一身白色中衣紧紧贴在身上,细看竟是被汗水湿透了。

    说话间,一滴冷汗从宋翎额角滑落,没入青砖,瞬间不见了踪影。

    于震看在眼中,笑了笑,“陛下。”他居然开口叫“陛下”,悠悠道:“这方‘神仙倒’千金难求,乃是于氏珍藏,之所以叫神仙倒,是因为药性霸道,哪怕仙神鬼怪,只要用了此药,也会痛苦难忍,时时反复,终至崩溃,如果不得解药,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入炼狱……”

    宋翎一声不吭,额角又现出细密汗珠。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一双眼里像是凝了血泪,眼白遍布血丝,眼角殷红一片。

    于震道:“昔年我所擒获的骨头最硬的敌方探子,受遍军中十大酷刑而一声不吭,当真是铁骨铮铮。我敬他是条汉子,便对他说,你若能熬下这药三天,我便给你个痛快,此事就此罢休。” 他说到这儿,有些唏嘘似地微微一叹,“可叹这人历遍酷刑,熬到这一关竟是说什么也没能熬过,不到三天便全招了,功亏一篑,晚节不保,竟是只求速死。”

    将军淡淡抬眼,他周身无半片盔甲,面上也无半分杀气,然而他一抬眼,那十年挣扎厮杀、与血同生的战场烽烟,便带着一股森然寒意,冷冷刮过这暗室。

    “想来这天上神仙,于某此生是无缘得见了,不知这凡间帝王,骨头又有多硬?”于震笑问,“如今已有两天,陛下的骨头可比我想象中的硬,小小年纪,倒是难得,不知这滋味如何?”

    宋翎无力地晃了晃铁链,他仍然垂着头,让面上汗珠一滴一滴滑落,过了一会儿,才哑声道:“不错。”

    “不错就好。”于震摊开掌心,手里赫然是个青色小瓶,“只要你说出我想要的,这瓶药就是你的,于某说到做到,绝不会食言。”

    宋翎看也不看那药瓶,道:“无可奉告。”

    “好个无可奉告!”于震合掌,“你还有三天时间享受,愿你不会后悔!”

    他神色凝沉,转身就打算离开,刚一起步,却听宋翎低声道:“于将军且慢。”

    “怎么,肯开口了?”

    宋翎呼吸愈发急促,一张惨白的脸上竟现出诡异的红晕,他神色有些狰狞,喘了一会儿,方轻轻一叹:“只有三天……在将军眼里,即便是亲生骨肉,也只值三天么?”

    于震蓦地回头,眼神凌厉,“你要是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何必急于一时,将军连短短三天都忍不了么?”宋翎居然笑了,眼带讽刺,“难道令爱的性命,连三天也不值?”

    “你不必激我。”于震面沉如水,道,“我给你三日‘享受’的机会,若这天下绝毒也不能让你低头,那么我便将你当着天下人的面千刀万剐,让你死得风风光光,名动天下!”

    说罢,一拂袖袍,转身离去。

    暗室里又只剩下了宋翎一人。

    千刀万剐……凌迟之刑么?

    这下场倒似比楚辰当日惨些。

    宋翎满头冷汗,凝视着眼前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神色却异常冷静。

    这一次温珏失踪、异族入侵、于震围城几乎都是在极短时间内接连发生的,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最可怕的是,以温珏之能,倾数年之功一手打造的这一绝密骗局居然已经被人知悉,并且查清了他的身份,掌握到了关键的证人。

    这其中有异常关键的一点——这群人居然掌握了他的母亲。他少年初入温府,已向温珏吐露了自己出身,以温珏行事之周密,不可能不去处理这条线,哪怕不杀人灭口,也会加以控制,绝没有放任自流的道理。她既然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桓安,必然是早就准备好的,而那时温珏仍在,竟没能察觉,显然,这说明这个计划只怕是早已准备好的,多年蛰伏,抽丝剥茧,只为在最关键的时候,给温珏致命一击。

    这样缜密、周到、耗时长久的谋划,绝非出自于震之手。如果于家人对温珏的计划有一点洞悉,也不会让自己最大的底牌、小皇帝楚辰落得那个下场。于震更是久驻边关,虽有大军在手,在桓安与朝堂却绝无这么多耳目。

    那么究竟是谁在帮助于震,对付温珏?温珏在这关头失踪,他本以为这可能是于震动的手,现在看来于震也不知温珏下落,那么温珏究竟是被仇家绊住了,还是早知情况有异,选择了失踪?

    好在他总算提前算对了一步,命千机卫趁当日桓安兵荒马乱,控制了几个事关重大的人质。于震那险些成为皇后的独生女于玥,便在其列。当日于将军逼他验明正身,有心快刀斩乱麻,当众杀他以绝后患,却不料他脚底乍看完好无损,关键时刻又有一箭天外而来,箭尖上赫然是于小姐的贴身之物。于将军怒极,当场回身一箭穿杨而去,却连射箭人的影子都没射着,投鼠忌器之下,只得下令先将宋翎关起来,再图后计。

    如果于将军够狠,就该趁当日证人在场,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他手,直接将他杀了以绝后患。于震率军进桓安,本就是鱼死网破逼宫造反的一部棋,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心软,斩除一切障碍,让对手永无翻身之地才是上策。

    纵然于震杀气腾腾,居然也给了他三天时间,他女儿的分量不言而喻。

    那么,他能利用这三天做什么呢?他又究竟熬不熬得过这三天呢?熬得住这剜肉刮骨一般的剧毒?

    宋翎垂下眼,忽然在这暗室中低低地笑了起来,渐渐低笑变成了大笑。他整个人在剧痛中抽搐发抖,神色居然很畅快,满是讽刺,像是遇到了天下最荒谬可笑的事,又像是数年愿望一朝成真,令他高兴得浑身颤抖。

    温珏昔年给他下蛊毒的时候,告诉他,这毒若无解药,就会定时发作,折磨他一生。

    于震给他下这味神仙散,也告诉他,这毒若无解药,就会令他痛苦至死。

    彼此都是绝毒,都在他的身体里,那么究竟哪一个技高一筹?温珏临时失踪,他手里没有解药,又受绝毒,身体受激之后蛊毒本应提前发作,现在却居然迟迟未至,而传说中令人疯狂至死的“神仙散”,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制了一般,滋味似乎也实在没那么刻骨铭心,至少,没有温珏的蛊毒来得那么刻骨铭心。

    二种□□,究竟会让他无药可治,病入膏肓,还是会催生一些更为有趣的后果?

    宋翎猛地吐出一口乌血,虚弱地低咳一声。他不在意地看着地上的血迹,径自继续微笑起来,死生关头,遍体鳞伤的少年眼神雪亮,像是看到了笼罩在自己头上乌黑厚重的阴翳里露出了一丁点似有似无的空隙。

    至于那空隙之后,是希望还是绝望,是天堂还是炼狱,又有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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