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父领着贾珠去书房,独留李纨和李母在厅里。李纨拈起贾珠盘里的一只糕点,李母刮开她的手,糕点落在桌面上,碎成两半。李母颤颤呼吸,发难道:“吃什么吃!”话音未落,一把夺了她的叉子。她抿唇瞪李母,李母顾自皱眉:“这是怎么一回事?”李纨不答,扒着叉子要往回拉,猛地一声脆响急坠,激起了嗡嗡的余音,磋磨得人耳鸣。李纨掌心里火辣辣地疼,她始终没想到她老娘有这么大的气性。李母方才只掷了一把叉子,此时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般,呼吸都有些不稳。厅里静得容不下人,门边上最老实的丫头也不敢留下了,纷纷请示着出去。李母一概不理,但大家都明白,这分明是准了的意思,一众丫头只比谁溜得最快。母女两人对峙了两个灼热的呼吸,厅里真就静悄悄了。火盆子就着这静气,迸发了火星子,火星子灼进上好的银霜炭里,竟有青烟从炭炉里钻出。“什么怎么回事?”李纨没了叉子,用手拿糕点。李母抿着唇,忍她拿完了,一股脑把桌上的倒回匣子,啪地摔了碟子。李纨下意识去拧桌布。李母脑子一炸,撕扯开桌布,喘不进热气来。这里没有旁人,她更不想客气,能作出什么事来,她自己也说不准。当年赵家十三姑娘撒泼生事可是样样第一。吃了这脾气的苦,她嫁了李父这么个穷书生。好在李父顺风顺水三十年,升了三品国子监祭酒,她才苦尽甘来。在族里跟着说话响亮,她越发明白一个道理:“女人有没有底气,还得看丈夫有没有能力。一心想把李纨养好了,能嫁个青年才俊,李母怎么也想不到李纨变成如今这懒殆性子。不仅懒殆,还胆大包天。上手揍了钱家少爷那件不算,是那小子轻薄她家丫鬟在先;撒泼赶走王家夫人不算,那王氏太势利,说什么义忠王妃有意做媒,啊呸,义忠王妃才嫁进去多久,就做起媒人事啦?;伤了刘家太太的鹦哥也不算,那鹦哥来了就在她家拉屎撒尿,实在没将她家老爷放在眼里。李母想不出例子,但李纨总归是胆大包天。“你还好意思问!”李母扯着喊,凶狠地叩着镯子,“不通你丈夫行房,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啊,是你爹好糊弄,还是你婆家好糊弄啊?”听到这话,李纨还真就想不通了,怎么一个个都知道了。李母两眼一瞪,一口气吊着一串话:“给我趁早歇了那坏心思你父亲说了贾珠有的是好前程,你可得——”“可得怎样啊!”李纨心里怨气顶火气,满上了喉咙,不吐不快,“您光说我了,你当初不也变扭过,吴妈妈可都同我说了,我爹不也将就你了。”“屁!”李母好险没喘过气,挺着肚子,直抚胸口,“你哪里能跟我比。我当初是王妃给的陪嫁,你太外祖父是正经的宗室。”……这又来了,李纨只怕耳朵里的老茧褪不去。这话从小听到大,但王妃给的陪嫁,她是一眼没瞧过。太外祖怎样她也无从得知,反正如今姨母寡居在娘家,过得格外冷清。扶李母坐下,她帮着李母顺气,叹到:“我婆婆昨日都知道了,如今也没把我怎样。太太你到好,是要怎样我?”这一句话的功夫,李母昏过去,醒过来,准备一巴掌拍死这逆女。“不行不行。”李母越发坐不住,晃悠着起身,强行往门口伸身子,“可得准备点礼物去看你婆婆。”李纨扶李母坐下,哭笑不得:“婆婆没生气,还给了钥匙。”“死丫头,想吓死我呀!”李母喜出外望,扶着桌子转会阿里,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热切道:“可得好好敬着你婆婆。原听是一个大丫头管着。咱三品的人家,不好计较。“话毕,李母补上:”你婆婆是明理的人。”说完,又琢磨起来,念叨开来:“你婆婆待你好,你也得识趣。三年抱俩,娘给你打包票,全家上下肯定没有不满意的……”李纨静静地听着,顺便吃了边上所有的糕点,这下午总算过得不错。那边,贾珠跟着李父亦步亦趋。李父的书房嵌在外院和内院只见,挨着外头的围墙,稍一定神就能听见街上贩夫走卒的行动声。书房是三间打通的大房,两边各开一扇小门。屋子正中横跨一张六臂长的松木桌,桌边围了长榻。木桌上笔墨位置不拘一格,底下压满了写满字的白宣。纸上字迹各异,生长肆意,字与字重叠处,似乎笔画都混战在了一起。南面全是窗,底下大小数十个盆景迎着阳光,边上墙角堆满长桶,桶里签满画卷。东面拼着两个阔阔的书架,书籍书卷乱糟糟地堆挤在一块儿。西面是一只博古架,架子上摆得全是古怪玩意:西边来的地球仪,东边来的菊花刀,不一而足。博古架中间嵌着一只粗陋的陶瓶,上面雕马雕大旗,似乎是混沌里的古物。比起贾珠的书房,少了几分舒适,多了几分疏狂。李父盘腿上榻,示意贾珠坐他对面,贾珠坐下半边屁股。“学业如何?”李父随手拾了一只秃毛笔,往墨盒里撇撇,在眼前的纸上添了几个字。贾珠微微垂脸,斟酌着腔调,如实道:“谢祭酒关怀。近来博士和父亲多有夸我,学生自个也觉得颇有进益,但不好骄傲。您说过,治学需沉心,大器多出静室,我……”“日后有何打算。”李父点点头,思来想去,把添上的那几笔划去。贾珠抿唇低笑,涨红了面颊,半含着下巴笑道:”自然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方不负天地君亲。虽然……说这个时候尚早,但我想着您说的。“贾珠想心中所想,心潮澎湃,万丈豪情奔涌到天边。“何者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李父删一个错别字,左看右看,又给添回去了。贾珠压着唇角笑,激动得面皮子透红:“如同杜房二人也好,像王安石这般伟才也好,我都不拘的。如今是太平盛世,我想着这世间若是要更好,还需学生,还需学生……”他见了光明,浑身发烫,他日后将成伟才,一定要加倍努力才行。李父点点头,总算满意了这篇文章:“这还好。”放下笔,李父正视贾珠:“你所做文章,前几日我瞧过了。”顿了顿,笑道:“很不错,我瞧着乡试会试可过。因你年岁还浅,殿试还是有变数的。”这话半遮半掩,贾珠认定了是真心称赞。贾珠张张嘴,含着满口的感谢,刚要说,却听见李父道:“你读书也不必太辛苦了,闲时约两三个至交好友,去外城走走,文章也可补些灵气。如今气候渐暖,城外春光正好,阿纨最爱城外山上的……妙音庵。你时常带她出去,也是好的。”李父真心实意地嘱咐,贾珠只以为是训导之余的关心,猛地点点头:“小婿定会努力,不负您的期望。”李父挤挤额头上的褶子,轻应了一声嗯。想过一回,也觉得无什大碍。依着今上的脾气,贾珠的前程总归不会太差。李父抽一张白宣,挥墨下笔。贾珠瞧这都是寄情描物的文章,自己也上笔写了一篇八股,呈给李父看。李父称赞连连,喜得贾珠不能自已。晚间府里传饭,贾珠随李父去内院小暖阁。暖阁正中摆了张小圆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只木瓶,上面描了诗句。贾珠囫囵一看,只见到了佳肴二字。桌边一圈碗筷,样式颇具野趣。李父大刀跨马坐下,棉袍袖口一翻露出灰色里衫。丫鬟们见老爷来,忙端来两只白瓷青花自斟壶,一双颇大的白瓷杯。李父斟满杯子,连抿上三口,爽快地皱皱眉。这时候,李母领着李纨从外面进来,走到桌边伸手拂过酒壶:“可得仔细脾胃。”丫鬟们窃笑着跑开,李纨见李纨卸下斗篷,乖顺地坐到贾珠身边,埋怨道:“自己喝还不算,带累你女婿。”李父笑道:“你不是说洋人都这么弄吗?”只听李母嗤笑一声:“不知道了吧,洋人那是果饮。年前陛下设宴,我喝过一回。甜丝丝的,比咱家的葡萄饮差不多……”说起吃食,李母更是在行。李父同李纨换了个眼神,李纨让丫鬟川菜。丫鬟们疾跑几步捧上才来:“两尾红烧鱼,两叠蜜汁鹅,两盘韭黄蛋皮,两盘鲜炒笋尖,两碟姜拌生蚝,一盆开水白菜,一盆羊肉汤。汤里浸了五六只骨头,膻香扑鼻。贾珠坐等丫鬟们引拂尘痰盂上来,却只等来李母一碗羊肉汤。”这汤最好,姑爷先喝点暖暖脾胃。”贾珠见到油汤,抿抿唇,偷眼看边上,一个丫头也找不到。只见李纨夹起红汤白菜,他只好拿勺子舀了浅浅一勺,抿上一口,热汤前赴后继地滚进胃里。他小咳了几声,手上黏糊糊的,喉咙里粘着热乎乎的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