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里似乎极易入眠。陈零不过堪堪胡乱堆好一面挡风的石头墙,倒头偎在身后的树旁,才浅浅片刻,便已昏昏不见知觉。被无数凌乱枝桠横亘的星空,依旧漆黑如墨。点缀的星子,却奇迹般亮得惊人。丝丝凉风轻抚而过,带来了一声声低吟。

    莽山有魂,莽山有鬼,魂披阴木,鬼负离蘅。

    我欲栖阴木,阴木何处寻。

    我欲弃离蘅,离蘅负我身。

    ……

    陈零睡得迷迷糊糊,却莫名觉得混身冷飕飕。索性睁开了眼,瞧一瞧是怎么个名堂。谁知这一睁眼可吓得不轻。只见一张巨大的面庞贴近她的鼻尖,眼睛大而黑,瞳孔中还透着隐隐星光。

    陈零不自觉地猛地后退,“嘭”地撞上身后的大树。这忽然的移动完全没让身体做好承受伤害的准备,随着一声闷响,她痛得心肺都快要飞出来。然而,那浮着的面庞似乎被她龇牙咧嘴的表情逗笑,弯了弯眼角,又再次欺了上来。

    她起先还没注意,等抚了抚心口镇定下来,一眼就发现这面庞似曾相识。对,她非常肯定,这张脸她绝对见过。

    这面庞似乎对她苦苦回想思索的表情也很有兴趣,也不知从哪里伸出来一只手,直直往她脸上摸。陈零吓得愣住,等脸上感受到一股温热,才猛然回神:这鬼手居然是热的!意识到这一点,她再次定睛打量起对面这张脸。

    她素着眉眼,面色白的吓人,但是即便如此,任何人都不可否认,这是一张惊艳的,倾国倾城的脸。陈零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仿佛所有溢美之词用在她身上都算亵渎。她忽然想起寒池中的那个梦,那位数万年来唯一一只九尾妖狐,她也是如此惊艳的面庞。就连掳了她跟普渡过来的那只狐狸,在融神之时透过池水望着那张倒映出的脸,都要怔神半日。

    对。这么一联想,再扫过眼前的这张脸,陈零猛然惊醒:这就是那只九尾妖狐弥生的脸啊!

    见陈零一脸的惊惧,对面的弥生脸像是早已了然于心。她轻轻一笑,柔软的声音飘了出来:跟我来。

    陈零迟疑了片刻,但很快就跟了上去。反正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去瞧瞧绝世大美人也不错。

    月夜行路,陈零跟在长着一脸弥生脸的黑衣女子身后。清冷的月色映照周身,女子冗长的黑丝袍一声声轻轻扫过积得厚重的皑雪。青丝几近坠地,在月色下隐隐泛着幽光。

    陈零虽喜欢那张绝色的脸,却也不敢靠得太近。两人隔着两片树影的距离,一前一后踏入幽深静谧的雪林。毕竟是一片陌生的环境,她一边紧跟前方的脚步印记,一边着意记下经过的树木景致。忽然眼前一时开阔,寒风在此似乎也刻意收敛了锋芒。脚下更是再无积雪碾压的咯吱感,一时之间整个身体都能轻得飞起来。

    前方的黑衣女子这时回过头,弯了眼角灿然一笑,她身后不远处的漆黑尖塔便忽的凹出一扇不知深浅的门。

    陈零知道她是示意自己跟进去,但临到门前,还是迟疑了一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女子怎的出现得这么莫名其妙。而自己根本不曾问过她是什么人,万一进去出不来了又如何是好。这么一连续发想,一时竟停不下来。

    那黑衣女子似乎也不着急,笑盈盈地看着陈零,袖了手立在那漆黑的门旁。

    陈零得空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另一座耸入云际的尖塔,猛地想到,这不就是当时远远看见的双塔么?原来竟是这么近在咫尺。说到双塔,她又想起一则凡间轶闻。

    某朝某代,某富户生得二女。长者名灵照,此女名善长。待到长成,长女嫁予同乡举子,而此女却落发为尼。富户为表达对二女的惦念,出千金建得琼州双塔。而这双塔恰能成聚宝之势,造福四方,故得以流芳百世。

    她初初听到这则轶闻,便觉疑惑,为何长女嫁予士庶,次女便要出家为尼。明明是豪富之家,为何便不能保得亲女富贵。又或者次女出家,究竟是何缘由。

    “有人来了。”

    黑衣女子的声音裹着一股凉风飘入耳中,陈零回头一看,身后的雪林中果然传来轻微的异响。她没由来地感到一丝寒冷,偏头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尖塔,终于随黑衣女子进入了那扇漆黑的门。

    “此乃灵照塔,受尽人间香火,却最终沉入寒渊。”

    没想到门内竟是这么一番天地。脚下是大片不甚规则的大理石铺成的海上桥,漂浮在一汪黑蓝色的水域上,仿佛风轻轻一推,便要离了原有的轨迹。

    前方的黑衣女子甚少说话,但每说一句都让陈零心头一震。

    如果这一座是灵照,那么不远处的想必就叫善长了吧。

    “善长至死,即便魂灵化鬼,也不曾来过此塔。当年此处忽然地动,术士断言此塔因功德有亏,百年之后必会沉入地下。她父亲闻得此事,惧一塔独沉会毁了他家姐妹双塔的美誉,便求善长在百年之后与灵照一同沉入地底。”

    谁知灵照沉入的竟是寒渊极地,至此姐妹二人直至生魂消散,也没能转入轮回。

    “你说是她父亲可恶,还是那男子薄情?”黑衣女子忽然直视陈零的眼睛,问道。

    陈零一直没反应过来,这善长灵照的父亲,她倒是根据轶闻了解了些许,但那薄情男子又是指谁?

    见陈零一时答不上来,黑衣女子又摆摆手,“罢了,你又怎会了解这些。”

    黑衣女子不提,陈零也就暂时放下了疑问。这一路弯弯绕绕,也不知走了多远。偶尔回头一看,才发现竟然已经记不清来时的路。

    “外面的和尚,是你夫君?”

    陈零正想着这路究竟要去到哪里,不想黑衣女子又问出这么一句,卡得她愣是半天动不了。

    “看来不是。”黑衣女子见状笑了笑,“他应是在那边得了善长留下的机缘。回头来找你了。”

    她确实以为自己被抛下了。或许也不完全是。普渡一离开,反而让她有了单打独斗的勇气。不过,此时听到他过来找自己,心里原有的一些怨念,倒真的消散了许多。即便她一开始就知道,普渡并没有义务或者责任一路带着她,照顾她,但发现冰天雪地里忽然只剩自己一人的时候,她的确有过一瞬间的怨念。

    虽然并不清楚这在外间一看明明是座高塔,里间却存在一弯不知尽头的江流。陈零跟在女子身后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女子忽然停下,她才发现他们居然已经走到了尽头。前方是无尽的江面,一轮莹白的满月悬在江天相接处,映得近在咫尺水光灿若银河。

    黑衣女子伸手往江面挥了挥,一叶两角弯若弧月的小舟便顺着江流飘了过来。女子率先跃上小舟,在船头支了船桨。陈零稍作迟疑之后,也顺势跃上。总之都进来了,再搭一程舟船也无所谓了。

    陈零坐在船尾,感受着船舷从江面轻轻擦过,留下一缕缕细长扭捏的波纹。船头立着袖着手直直站立的女子,小舟穿梭使江上的微风多了些力度,搅得女子的漆黑长发在身后胡乱翻飞。

    “灵照总喜欢的一些漂亮的小东西,过了这许多年,兴许有你用得上的。”

    陈零闻言,反应过来,”我们这是去?“

    ”塔顶。她自嫁了霍郎,便特意理出了这塔顶放置一些有灵性的贵重物什。“女子微微转头,嘴角似是带了些讽刺的笑,”当年的地动毁了不少,不过应该还残留了少许。“

    听得女子这番话,陈零倒是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她这是要带自己去拿灵照留下的宝物?她正顾自琢磨,忽的船头自江面直立而起,猛地跃上前方的瀑流。瀑流之中,大波的江水毫无顾忌地倾泻而下,陈零手忙脚乱之下差点摔下船去。所幸她还记得自己好歹是个修真者,险险撑起了防护罩,一个翻身重新踏上船舷。

    反观船头的黑衣女子,她似乎全然不受肆虐的瀑流影响,泛着白光的浪花一遇见她便自觉避开,倾泻的江水直接同她错身而过。

    陈零看得一脸讶然,不禁怀疑此女究竟是何身份。好在瀑流并不长,船头再一次调转之后,他们便度过了瀑流,稳稳落在上方的截流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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