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新选的媵女们离家搬入东苑,二门外丫鬟们住的院子里一片悲戚哀泣之声。家人虽庆幸女儿选中了媵女,去大院炫耀也是一件体面的事,但临别之时仍依依不舍。

    各家置备了四季的衣裳头面,却又唯恐不足。这样小家户里养出的女儿虽不金贵,也是爹娘心头的爱肉,一想到从今以后亲骨肉两厢不见,便哀痛难忍。媵女们一见父母感伤,心中更觉凄凉恐惧。

    应选媵女的家中各领去五两金子赏钱,卖断契约看了几遍,默默画押按手印。爹娘捧着一小块的黄澄澄的金子,手上无不颤抖,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就这样卖了死契。遇上心善的大人,或许能享受富贵到老,若是一个狠心肠任意打杀的,此后便如阴阳两界的生死相隔,永无相逢之日。

    一间素洁简陋的小屋内,紫宁歪坐在床榻边上发呆,身上只穿了半旧的衣裳,收拾一个薄麻布的小包袱,她眉头深皱,涣散的目光藏不住满腹心事。

    包袱里面叠了两件贴身小衣,一套恩人留下的白缎里衣,一根玉石花头银簪子是林娘仅有的珍贵之物,林娘舍不得戴,便让紫宁一起带走。这便是她的全部家当。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清早的树叶上沾满雨水和露珠,屋檐的瓦片也是湿冷的颜色,透着一股寒气。

    屋内也极是清冷,犹如紫宁心中说不出口的凄苦滋味,手上紧紧捏着包袱,偷偷拿了那一柄折扇,小心翼翼一并裹进了包袱。折扇上的玉佩坠子沉甸甸的,温意中带着一股冰凉,都被她藏得密密的。

    她心里清楚,这样的男人东西若被荔姑她们翻出来,定是一条死罪。

    林娘面色枯黄消瘦,半歪在床榻,一手扶榻边,眼中溢满泪水,嘴里喃喃道:“宁儿,娘对不起你……”她身上的伤好的慢,硬撑着起床,但伤及筋骨,还无法下床随意走动,眼看着紫宁选了媵女,却丝毫帮不上忙。

    紫宁强露微笑道:“阿娘,长公主送来的人参燕窝都熬成膏子,用粗瓷坛子装好封住,这些是难得的好东西,时不时记得吃一些,好好补养身子。”林娘的眼睛看那张媵女的卖身契约,呜咽了片刻,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紫宁暗暗叹气,记忆中的林娘对她种种疼爱,虽没有锦衣玉食,却是尽力宠溺,如同富贵人家的掌上明珠。心想林娘是一个孤苦伶仃的穷困女人,独自一人把她从小养到大,要经受多少苦楚?

    林娘抽泣着,拉住紫宁一只手,嘴里声声说道:“宁儿,阿娘也想去求长公主,但内府的人不让见,是阿娘对不住你。”说着,眼泪又成串地流下来。

    紫宁拉住林娘的手,安慰道:“阿娘,你没有对不住我,给苏大人选媵女是王府的头等大事,选好的媵女报了名上去,长公主自是知道的。既然长公主没有阻拦,恐怕这也是她的意思,我们只能认命了。”

    媵女人选最终要由长公主定夺,紫宁日盼夜盼,整整等了三天,却不见长公主派人过来,心中不由得感伤。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心想:“许姑姑说长公主为我着想,去当苏大人的媵女更安全些,可她们哪里知道我的心事?只可惜这件事不能说出去,更没法求长公主为我做主。她让我选上媵女,以为是保护了我,实则是害苦了我。”

    林娘摇头道:“不会的,长公主万万不会这样对咱们娘俩,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只是阿娘实在猜不透……”

    见她满目的期待眼神,紫宁呼一口气道:“阿娘,你是长公主带入王府的贴身奴婢,这些年咱们住在王府,并未受苦,长公主待咱们也算仁至义尽。如今我选了媵女,自己虽不中意,但长公主想必认定了,那是一个好去处。阿娘在心里莫要埋怨长公主。”

    林娘哭泣道:“我只是心疼你,哪里敢埋怨长公主……”

    母女俩拉着手,似有许多话要说,但一时都沉默下来,只垂目相对,泪影涟涟。

    “啪”一声轻响,绿环掀起门帘进来,一身素净的装扮,双目微红,神色中透着悲凉,说道:“宁儿可收拾好了吗?咱们一起去吧。”紫宁见她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布包,挎到肩上,四季的衣裳都没有,身穿的衣裙也是旧的,头上一根簪钗不见,只用发带绑着头发。

    紫宁心里不禁一酸,双眼圈登时红了,绿环这样的装扮,竟有一种奔赴死地的决绝。

    她伸手拉绿环坐下,柔声道:“你平日穿的那些鲜艳衣裳都不带去吗,竟穿得这样简单,连簪子也不插戴一根。”这才过了三日,绿环的面容竟然憔悴起来,身上瘦了一整圈,看着更是单薄可怜。

    绿环转头看她,哀苦一笑,说道:“那些衣裳簪钗都留给膳房的小丫鬟了。既去东苑当媵女,就永远回不来这里,我自幼父母双亡,虽有一个婶娘,常年也见不着。倒是那些小丫头们,整日嘴甜的缠着我,唤我绿环姐姐。如今我走了,带那些衣裳干什么,不如都留给她们,倒可做个念想。”

    紫宁微微点头,问道:“昨日可去内府了,别了你婶娘?”

    绿环脸色一白,沉默了片刻,点头说道:“婶娘过得都好,内府什么吃食穿戴不缺,往后不必我操心。”

    说着,从衣袖里拿出小小一块金子,放入林娘手中,恳切说道:“这些年亏得林娘照料,这五两卖身的赏钱金子,我自己用不上了,林娘就收着吧。日后身子保养得健壮些,莫让绿环与宁儿牵挂。”

    林娘早已哭得满脸泪水,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小小的金锭子捧在手中,竟像有千斤的沉重。

    紫宁忍受不住,伸手紧紧攥住绿环和林娘的手,哭道:“这是卖掉一条性命的钱,活生生的一个女子,性命还不如这一点金子。”心中万分悲戚,珠子似的眼泪一串串滚落而下。

    林娘将金子又塞回到绿环手中,突然睁大眼睛,急声说道:“绿环,你跟宁儿一起逃走吧。趁着嬷嬷们还没上门来,你们拿着这些金子,这就逃出王府去,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紫宁一惊,心里登时“咚咚”狂跳起来,她也曾想过要逃走,但天下之大,她要往哪里逃去?

    满脸泪痕地转头看绿环,只见绿环使劲摇头,呜咽道:“林娘,我们逃不了的,昨日烟儿跟人逃走,连夜让护院抓回来,她父母双亲都遭了牵连,乱棍子打得奄奄一息,恐怕活不过今日。还有那私奔的男子,今日一早用铡草刀铡成两截了。我跟宁儿若逃走,林娘还有我婶娘,你们谁也活不成。”

    紫宁一听,顿时呆住了,一双眼睛模糊起来,呼吸里满是酸苦之气,一时间只有绝望,不知如何是好,“绿环,咱们就这样认命了吗?我不甘心当什么苏大人的媵女,我还想去找他……”

    绿环连忙捂住她的嘴,惊恐说道:“你疯了吗,不要再说去找他,那些胡话只放在心里,永远别说出来。”目光慌张地往窗外看了一下,沉声说道:“宁儿,我本不想告诉的,但若一直不说出来,恐怕你心里想着他,总断不了念头。”

    见她脸上的表情,紫宁登时睁大眼睛,着急问道:“你要告诉我什么,是不是他的事?”

    林娘满脸迷茫之色,双眼看向紫宁,仿佛想到了什么,颤声问道:“宁儿,你说的他,那又是什么人?”

    紫宁来不及回答林娘,只一个劲的摇晃绿环,急声问道:“绿环,你快点告诉我……”如果知道他的身份,一切都有希望了,她相信他定会像前几次一样,在最危难的时刻搭救她。

    绿环脸色发白,咬一咬嘴唇,直盯盯看着紫宁,半晌缓缓说道:“宁儿,你要仔细听清楚了,救你的恩人,不是别人,是当今的太子爷。他住在深宫里,你以后是苏大人的媵女,既见不到太子爷,也不能去想他,知道吗?”

    “太子爷?”紫宁顿时恍惚起来,嘴里喃喃道:“怎么会是太子爷,怎么会?”

    她一把抓住包袱里的折扇,仿佛看见一个亮白镶金的轩昂身影,持扇伫立面前,柔声呼唤道:“紫宁,紫宁——”

    绿环说道:“我昨日去内府看望婶娘,碰见院里伺候的婆子,说那日及笄宴太子爷进府来,因严婆婆顶撞长公主,命手下人责打了嘴板子,又要当堂处死。宁儿,你说说看,那日不是太子爷救你,又会是谁?”

    紫宁重重一捏扇柄,只觉手中冰冷坚硬,喃喃自语道:“真的是太子爷,这样的扇子,这样的玉佩,若不是太子爷,又有谁能配得上?我早就知道他身份尊贵,只是想不到……”手指忍不住微颤抖动,心里的希望火焰登时熄得只剩半点残星,太子爷身在皇宫里,她要怎样去找他求救?

    林娘听了半晌,忽地一拉紫宁的手,说道:“傻孩子,太子爷是何等身份,你不能喜欢他,莫要……莫要再痴心妄想。”说着又哭起来,呜呜道:“是阿娘对不住你,长公主她……”说到一半又忍住,哭得满脸通红。

    半晌,紫宁自言自语道:“我明白,这宫里与宫外的距离,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却万万逾越不得。”

    绿环见紫宁的包袱里藏了折扇,忙按住她的手,“宁儿,这东西不能带。”

    紫宁定睛看一看她,缓缓摇头道:“绿环,你不要拦我。这是我仅剩的唯一指望,不能不随身带走。今后的日子无论怎样难熬,我看一眼这折扇,心里便有安慰,只当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可以努力活下去。”

    绿环松开了手,忍不住眼泪往下流。

    紫宁顿时压抑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今日一去,也许今生再也见不到他,一想到那白缎发亮的身影,心中便如刀割般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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